戰青城扔了幾把銀標進火堆裡,扶了蘇鳳錦起身,笑道:“這兒這印子如今可還沒消,可不就是家暴的。”
蘇鳳錦瞧着那燒東西燒出的火光眼眶發紅,戰青城握着她的手笑:“即便哪一日你一無所有,起碼還有我。”
蘇正清細細的繞着這墓走了一圈,將墓裡頭生出來的雜草拔了個乾淨,他似一瞬間蒼老了十歲一般,眼神裡盡是荒蕪。
這些東西燒得差不多了,蘇正清便又從馬車裡頭抱了些紙人出來,蘇鳳錦瞧着那一羣伺候人的丫鬟奴僕一時摸不透蘇正清的心思:“您這是做什麼?”
蘇正清擡頭,訕訕道:“昨兒夜裡夢見你娘在陰間被人欺負了,我多燒些下去護着她。”
那些紙製的武器也燒下去了不少,連着平日裡她孃親繡花的繡架也用紙做了幾份一併燒了過去,好看的衣物鞋子、梳子髮簪,一件不漏,蘇鳳錦忽覺有些看不透蘇正清了。
“你當年爲什麼要那麼對我孃親,若不是你,她也不至於死在這亂葬崗裡頭。”蘇鳳錦望向諾大的墓,聲音有些沙啞。
蘇正清垂眸不語,將東西一股腦燒了個乾淨,浣紗與挽珠備了些吃食擱在墓旁的亭子裡頭,戰青城同蘇鳳錦去了亭子裡頭用午膳,蘇正清站在墓前,陽光折在他那套素雅的衣上,襯了那麼一張蒼老的臉,有些扮嫩的嫌疑。
戰青城倒了盞茶飲了兩口,淡道:“這個地方已經被宋狀元收了,過些時日便會開始動工。”
蘇鳳錦將視線從蘇正清的身上挪開:“動工?亂葬崗能做什麼?”
“這是朝廷的旨意,着宋仁義爲兵部鍛造。”戰青城凝着那個墓又道:“這半個山我已經買下來了,不會有人來擾她,倒也清淨。”
蘇鳳錦起身走向蘇正清,走得近前才發現蘇正清在哭,他站着,淚流滿面,肩膀微微的抖動,卻隱忍着,不曾發出聲音來。
她只得退回了亭子裡,忽的覺得她爹或許並不如想像中的那般,利用她母親的嫁妝與繡工買個官當,可除卻那些理由,蘇鳳錦卻也尋不着什麼證據來證明蘇正清的心是什麼樣的,若是當真真心,又如何會害了她以及她孃親腹中不足八個月的弟弟,一屍兩命的滋味,可比什麼樣的傷都要疼人。
戰青城吩咐了挽珠替蘇正清留些出來,便與蘇鳳錦先用了。
蘇鳳錦捧着碗瞧着蘇正清,挽珠替蘇鳳錦夾了菜,憋屈道:“夫人爲了那個家也是操碎了心,沒曾想如今落了這麼個下場,若非是小姐,想來他怕是連個碑都不會爲夫人立的,這般惡鬼雲集的地方,夫人想來便是做了鬼都受得不少的苦,如今他倒會在那兒惺惺作態了!奴婢心裡實在……”
“挽珠。”蘇鳳錦沉聲警告。
挽珠擱了筷子,低聲道:“奴婢這話原也不假!小姐可千萬別軟了心去,他這般待小姐和夫人,如今便是後悔了原也是一文不值了的,那夏天的碳,冬天的蒲扇,誰稀罕啊。”
“孃親的香斷了,我去續上。”蘇鳳錦擱了筷子,起身去了墓前。
蘇正清跪在墓前,從箱子裡掏出信來,一把一把的往那石造的石框裡頭燒,蘇鳳錦蹲在蘇正清的身旁,默了一會兒,幫着一塊兒燒,一面低聲道:“我不會原諒你的。”
蘇正清燒信件的手僵了僵,冷冽的風撲在面上,颳得臉生疼,他牽出一抹笑:“我知道,你只管在將軍府裡頭好好過就是,蘇府的事,若讓你爲難,你也不必理會,明央那孩子的性子我原也是知道的,他總性急,如今便當是一次教訓也未可。”
她垂眸燒着信件,也不問爲什麼會有這麼多,只低聲道:“大哥於我有恩,我不會不管他的。”
“你是好孩子……”
“爹,你要好好保重。”蘇鳳錦暗自藏了最後一封信,站起身來,語氣淡漠得緊。
蘇正清目光微暖,擡頭看她,在蘇正清的心裡頭,這蘇鳳錦同那個女人的性子原是一樣的,懦弱,隱忍,呆頭呆腦,便是吃了虧了也只會笑盈盈的應承下來,不會說一句不好的話。
她就是太過良善了,所以纔會折在肖然心的手裡,可那般溫婉柔弱的一個人,卻也肯因爲他而擔負被逐出家族的苦痛,以至於到死了,她都只能躺在這亂葬崗裡頭。
“戰將軍是個不可多得的好人,你要跟着他,莫再犯了傻。好好活着,總比什麼都要好。”若是蘇鳳錦的娘如今還活着,他想,他是願意休了肖然心將她尋回來的,可是,這世間再也難地一個如她娘那般淡雅如蓮般的氣質超脫凡俗的女子了,而他,也早已經不早當年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了。
蘇鳳錦來到他身旁跪下,拿了棍子拔弄着燒信紙竄出來的火嘲諷:“我拿什麼跟他?拿我這棄婦的名聲嗎?爹,連你也信我是因水性揚花辜負了阿誠才被休的嗎?”
蘇正清面色一僵,語氣沉了幾分:“前塵往事何必再去掛念!我瞧得出來,戰將軍待你是真心,你莫再犯了傻。”
蘇鳳錦憤憤的起身走向亭子,戰青城替她倒了盞茶,見她面容蒼白,挑了挑眉,笑意盈盈:“怎麼?心情不好?”
“沒有。”她捧着茶喝了一口,那味兒真真是苦進了心裡。
戰青城取了一件略薄的披風給她繫上,一面道:“可是岳父同你說了什麼?”
“沒說什麼。”蘇鳳錦徑自繫了帶子,起身走向馬車。
戰青城掃了眼蘇正清,吩咐了一小隊以及一輛馬畫留下來陪着蘇正清,而戰青城還是要回長安城的,如今正午已經過了,回蘇府一趟再回長安也是要花上好幾個時辰的。
蘇鳳錦坐在馬車裡,透過車窗簾子瞧着那跪在墓前的蘇正清,她想,若是她孃親在,斷不會讓這個人下跪的罷。
畢竟她孃親曾經也是掏心掏肺的愛過,如今又怎麼會甘願讓蘇正清在她的面前下跪,這就好似在說,蘇正清原先待她的那些歡愛時光原不過虛假,真真是諷刺得緊。
馬車碾過枯敗的枝椏與枯葉,在筆直的青石板路上顛簸,蘇鳳錦趴在窗口瞧着外頭掠過的綠影山景,腦子裡想起她爹同她說過的話。
前塵往事,還要去理它做甚,可偏偏她孃親也是蘇正清的前塵往事。
挽珠跪坐在馬車裡,掃了眼面色冷漠的戰青城,再瞧瞧默不作聲的蘇鳳錦,思量了一會還是退出了馬車,坐在了外頭。
戰青城將窗邊的人撈進懷裡,習慣性的把玩着她的手:“怎的不說話。”
“我不會原諒他的。”蘇鳳錦這話不知是告訴戰青城,還是告訴她自己。
她太容易動搖了,旁人若是裝一裝可憐 ,說幾句好話,蘇鳳錦便是什麼都信了去。
“我沒有水性揚花,我沒有不事舅姑,阿誠爲什麼要休我?我孃親也沒有偷人,可是我爹卻信了,那時候我娘還懷着小弟弟,她在府裡頭病了半個多月,後來歿了,我爹便差人將她和腹中七個多月的小弟弟扔到了這裡……”她同她孃親的命運,原是這般的相似。
戰青城摸着她的小腦袋,聲音低啞:“我不會。”
不會什麼?不會休她?還是不會如她爹那般待她?蘇鳳錦到底是不信的,戰青城是沒有真心的,她也沒有真心,又要拿什麼去求一顆真心?
“我累了,想睡一會兒。”蘇鳳錦靠在戰青城的懷裡,閉了眼,耳中充斥着馬車車咕嚕的聲音,風穿過樹林,沙沙作響,馬車在道上疾馳,一切都變得格外的安靜。
因着蘇鳳錦睡着了,所以戰青城便也沒有擾她,徑直便去接府中的杜婆婆去了,誰知剛下馬車,便見府中滿掛白綢,那喪樂將蘇鳳錦吵醒了,她猛的推開車門跳下了馬車,戰青城忙扶了她一把。
蘇鳳錦顧不得手麻,扯着戰青城的衣袖子慌問:“爲什麼會這樣?誰出事了?”
她分明是明知故問罷了。
“沒事,你先回馬車裡,這裡交予爲夫處理好不好?”戰青城語氣溫和似水,凝着蘇鳳錦滿眼的柔情。
蘇鳳錦幾乎站不穩,推開戰青城便朝着蘇府裡頭奔去,於蘇府的正廳擺着一個壽材,棺材前頭擱有香火寶燭,另有一副杜婆婆的畫像,因着棺還未合上,蘇鳳錦扒在棺材口還能瞧得真切。
“杜婆婆,早晨走的時候不是還好好的嗎?你睡着了是不是?原是我不好,早知道我就先不去瞧我孃親了,你快睜眼瞧瞧我,你瞧瞧我啊,我是錦兒,你從小帶到大的錦兒。”蘇鳳錦伸了手去執杜婆婆的手,只是杜婆婆那雙乾枯的手已然冷硬,無論她怎麼說也不會有聲音了。
戰青城站在蘇鳳錦的身後,掃了眼浣紗,低聲道:“傳信回去,讓雲逸替我請幾日假。”
“請假緣由是什麼?”浣紗掃了眼跪在棺前哭得梨花帶雨的素峨,實在不明白,原不過就是個不相干的,這姑娘哭這般傷心又是要作的什麼幺蛾子。
“家喪。”
浣紗得了話便退了出去,挽珠從外頭跑進來,抱着蘇鳳錦主僕兩哭作一團。
肖然心一襲素白的衣走來,聲音哽咽雙目赤紅,面容憔悴簪環盡去,來到蘇鳳錦的跟前,忽的跪了下去:“鳳錦,你莫氣壞了身子,你打姨娘吧,原是姨娘不好,今兒早晨大夫來瞧的時候便道是杜婆子撐不過去了,我尋了好幾個大夫過來也無濟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