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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多年過去了,想起當時的情景,丁老九還是不寒而慄。

“不知道那是什麼,”他乾嚥着唾沫,不安地看向拉緊的窗戶,似乎擔心有什麼怪異的東西下一秒就會破窗而入,“不像狗,反而像……人,不不不,肯定不是人,是狗成了精……”

他壓低聲音,爲自己辯解:“肯定是成了精,人家說,活了好幾百年的畜生,骨頭啊,內臟啊,都會慢慢朝人的樣子變,等外形也像人了,那就是修成精了……”

越說越沒邊了,羅韌臉色一沉:“說重點,然後呢?”

丁老九陪着笑:“小……小哥,你想,我們當時嚇也嚇死了,哪還敢有什麼其它念頭啊,又怕被人撞見了撇不清楚,趕緊拾掇拾掇埋了,就……就埋在當初那個張同志刻字的樹下頭……”

那棵樹下?

原來僅僅在幾個小時之前,他們距離那隻認字犬的墳冢如此之近嗎?

似乎是有點頭緒了,但又好像更加理不出個所以然了。

丁老九自覺已經交代的清楚,待要長吁一口氣,忽然發現羅韌的目光錐子樣盯着他,登時又膽寒起來。

他從未跟任何人提起這件事,那以後,雖說不至於每天夜不能寐,但是隔個一年半載的,總會禁不住想起來。

越想越怕,成了精他怕,是個人他更怕,又怕那怪異的玩意在深山裡是不是有老巢,裡頭還有等着報仇的孝子賢孫——所以後來帶人進山,哪怕遊客再要求,他也不朝裡走了,要麼說山裡有野獸,不安全,要麼說自己腿腳不好,走不動。

萬萬沒想到,都二十多年了,忽然有人提起這茬了,難道……

腦子裡驀地閃過一個荒唐念頭,丁老九頭皮發炸,尖叫一聲往後就縮,說:“你們是不是……修成了人了……”

他渾身打顫,膝蓋發軟,自己也不知道在念叨什麼,依稀記得有幾句縱寵——相門嫡女。

——冤有頭債有主,要找找那個姓張的。

——我真什麼都沒幹,吃狗肉也是他想吃,我才幫忙的……

羅韌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一時間啼笑皆非,曹嚴華沒好氣:“大爺,沒事多讀點書,我們哪兒長的像成精的了?”

怎麼,不是嗎?

那就好那就好,丁老九不安的訕笑着,慢慢平復下來。

也不能怪他,他年紀大,大字不識幾個,又長年守着深山,詭異的故事在他腦子裡扎的根遠比什麼科學要深。

看來有些人是不經嚇的,下的料一猛就容易傻——羅韌想了想,換了個相對溫和的語氣:“大爺,麻煩你想一想,這件事發生的時候,或者之前之後,有什麼看着不對的地方嗎?”

不對的地方?啥叫不對啊,丁老九眼神勾勾的,有點對眼。

羅韌耐着性子:“就是看着挺怪,又說不清原因。”

丁老九皺着眉頭,努力回想着什麼,就在羅韌他們等的幾乎不抱什麼希望的時候,他忽然遲疑着說了句:“有一個……不知道是還是不是。”

“最後埋狗的時候,那狗的身上,一條條的,就像那種拿大膠帶貼它身上,然後往外一撕,皮毛都沒了的感覺。可是,我也不記得它是來的時候就這樣,還是死了之後變那樣的……”

羅韌心跳的厲害:“幾道?那一條條的,有幾道?”

“五六道……六七道吧?有些是交錯在一起的,我就那麼帶眼一看,也沒數明白。”

回到車上,一時間都沒走的心思,兜售的村民們眼見有機會,又三三兩兩圍攏過來,曹嚴華身子探出車窗,跟其中一個人說了幾句,那人飛跑着回去,再來的時候,右手一兜洗乾淨的蘋果,左手一兜竈膛裡剛燒出來的玉米。

燒玉米是真香,雖然拿着燙手,木代噓着氣剝葉兒,一口咬下去,嘴脣、嘴角、兩腮,乃至鼻尖都黑了。

不過,誰也不比她好多少。

邊吃邊聊,好像早就成了習慣,多麼兇險的事,都能拿來下飯。

鳳子嶺,三重山頭,首尾相銜,山頭等高的情形不大可能,所以,整體的佈局,應該像一個錯開的、巨大的鳳凰鸞扣。

這地勢,是精心選就的。

認字犬離開壟鎮之後,爲了找一個隱蔽的歸老之處,選擇了鳳子嶺。

在這裡,機緣巧合,打開了上一輪被封印的兇簡。

根據丁老九最後的那條描述,認字犬身上出現的詭異的長條,羅韌覺得,七根兇簡,曾經同時都在認字犬的身上。

曹嚴華瞠目結舌:“七根啊小羅哥,有一根上身都了不得,七根都來,它不得飛天啊黑道帝王狂寵賭妻。”

一萬三想了想:“我的看法倒是和羅韌一致——你別忘了,最初兇簡附到人身上時,那個過程是很慢的。”

倘若把兇簡當成人來看,再大再兇悍的魔頭,被鎮了幾百年、困了幾百年、餓了幾百年,甫一得脫,都不大可能會立刻翻江倒海的。

它們可能手腳僵硬,驟然間竟不習慣脫縛,餓的老眼昏花四肢乏力,顫巍巍邁不動步子,需要恢復,需要汲取養料。

認字犬是最好的補品,換句話說,任何能夠打開兇簡的人,都是命中註定的補品和因果。

不知道互相廝磨了幾個寒暑,就在人跡罕至的鳳子嶺,不管是大雨滂沱的晨昏還是雪掩山頭的晝夜,外面的世界那麼鬧騰,這裡,看不見的兇簡,如同吸血的水蛭,附着在那條認字犬的身上,由貧瘠到飽滿,由僵硬遲滯到能靈活的舒展肢體。

然後,到了該出山的時候了。

爲什麼身負七根兇簡的認字犬,反而讓什麼都不是的張光華和丁老九給打死了?

羅韌說:“不是他們‘能打死’,是兇簡願意促成這樣的狀況出現。”

出山,意味着新一輪的佈局,從深山到人世,需要一個靈活的、不引人注目的載體。

卸磨殺驢,兇簡要脫離、轉移,搭一輛順風車,開始新一輪的遊戲人間。

炎紅砂驀地想到什麼:“那……它們都盯上了張光華,爲什麼反而放過了丁老九?”

羅韌已經吃完了,抽了張溼紙巾擦臉擦手,一張用完,準備再抽一張,木代突然把臉仰過來。

自然而然,下意識就幫她擦了,她皮膚真好,紙巾的水意在皮膚上暫留,泛着微光,瑩潤到吹彈可破。

另一邊,曹嚴華給出自己的意見:“也許跟丁老九是鳳子嶺人有關?兇簡應該極其憎惡這個地方吧。”

一萬三覺得有理:“丁老九是常年不挪窩的,但張光華明顯是外人,有張光華做第一站,接下來的分流就容易了。”

所以,陰差陽錯,鬼使神差,這一輪的兇簡,的的確確,始於張光華,不知道他在哪裡懵然間“被卸貨”的,也許是又一個人擠人的景點,也許是個熱鬧的集市,也許是不經意間的一次擦肩而過。

一根深附於他,另外六根悄然的,漸次離開,像是濃墨,在大湖裡溶開。

每一根都跋涉長路,初始的附身“相融”也許並不順利,彼此間的“聯絡”也並不及時,有反覆、有偏差、有較早歸位的,也有突發狀況南轅北轍,但是沒關係,這些屬於可接受範圍內的波動。

日復一日,點位漸成,與天上巨大的勺柄對應,忽然有一天,微弱的七星光芒閃耀在大陸的腹地之上。

也許,傳說中青銅製的鳳凰鸞扣和最初老子用以引渡七道戾氣的木簡,就散落在這鳳子嶺裡。

可是,在這麼大的三座山頭,去找這些小的東西,比找一條活的狗還要困難吧?

回到酒店,瞪着那張還有幾個小時就會翻到“10”的倒計時牌卡,曹嚴華急的跳腳,跟一萬三討論可行的方法:登廣告招募更多的人來找行不行?懸賞行不行?

念頭甚至打到炎紅砂身上:“紅砂妹妹,你爺爺不是會看‘寶氣’嗎?要麼你也試試?青銅器也是寶啊,文物呢農女小包子養成記。”

炎紅砂沒吭聲。

一萬三心裡一動:“二火,你不是真會看吧?”

炎紅砂說:“我肯定是不會看的,我爺爺根本沒訓練過我,你也知道,我練的是下寶井。但是……”

但是,炎老頭會,而且,這畢生的經驗,世代相傳的,也不可能不留下來。

炎紅砂變賣昆明的大宅以抵債務那一次,清掉了家裡所有的東西。

以往,她是不在爺爺屋裡停留的,總覺得死氣沉沉,又有長年累月積下的中藥味,但就是那次,一個犄角一個旮旯的整理了炎老頭的屋子。

也得見了炎家傳下來的,採寶手抄本。

不是留給她的,是給叔叔炎九霄的,扉頁上甚至留了字,意思是炎家的子孫要謹守戒律,非親傳者不得翻看。

可是多麼淒涼,爺爺死了,叔叔炎九霄也死了。

炎紅砂嘆了口氣,真的沒有翻看,這抄本,就此就留在身邊了。

曹嚴華大喜:“哪呢?”

炎紅砂努了努嘴,示意了一下自己沙發邊的行李包。

這才叫踏破鐵鞋無覓處呢,一萬三嚥了口唾沫:“那個……你們家不是採珠子下井的嗎?這種金銀銅鐵的也能看?”

“採寶手抄本上,什麼寶貝都有。只是我爺爺特別擅長寶井這一系。”炎紅砂搞不明白他們爲什麼這麼熱衷,“再說了,鳳凰鸞扣,也就是三塊青銅吧,那麼丁點,哪能有什麼寶氣啊。”

曹嚴華和一萬三答的出奇一致。

“死馬當成活馬醫唄。”

“有不比沒有強啊。”

兩人一起盯着炎紅砂,專等她示下。

炎紅砂咬了咬嘴脣,忽然雙手捂住眼睛,大叫:“不關我的事,我是炎家的子孫,不能看。”

曹嚴華和一萬三嗷的一聲,直撲行李包:反正他們不是唄。

羅韌苦笑,他對這個不抱什麼希望,起身說:“我去打個電話。”

他進了套房的裡間,門微微虛掩,外頭一萬三和曹嚴華嘰裡呱啦吵的厲害,炎紅砂可愛的很,一直死死捂着眼睛——其實一萬三他們離她好遠,她也真是避嫌避的厲害。

木代怕吵聲太大,過去幫羅韌關門,透過門開的間隔,看到裡屋的窗半開,羅韌倚在窗邊,一直等電話接通,看到她時,招手讓她進去山環水繞俺種田。

木代還以爲是找自己有事,帶上門過去,到近前時,羅韌微微一笑,伸手摟她入懷,低頭吻了吻她額頭,說了句日語。

日語是對着手機說的,原來在跟對方講話。

那讓她進來幹嘛,打電話的時候親暱一下,兩不耽誤?

木代沒好氣,擰了身子想走,羅韌胳膊一緊,把她抱回來,很是挑釁地瞪了她一眼,很快又微笑,說:“青木。”

跟青木打電話嗎?木代好奇想聽,又不甘心乖乖聽話,眼珠子滴溜溜一轉,笑眯眯回摟住羅韌,踮起腳尖,去吻他嘴脣。

羅韌沒辦法,有時躲她,氣的狠時,在她腰上狠狠一捏。

不過,通話倒是一直順利。

聽到他說:“青木,當初那個法國人阿諾改良過的美版賞金獵人,我知道國內有貨。幫我很快問一圈,北方這裡,河南、山西、陝西這一塊,只要有的,我需要,急用。”

又說:“日本姑娘真是好說話,由紀子就這樣讓你過關了。”

也不知青木說了什麼,羅韌回:“下輩子吧,早些時候不給我介紹,現在才說,你又不是不知道,木代生起氣來,會打人的。”

聽筒裡,木代甚至能聽到青木哈哈大笑。

真是氣的牙癢癢,電話掛了之後,她跟羅韌發狠:“青木要給你介紹溫柔漂亮的日本女朋友嗎?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就這輩子唄。”

高層的風真大,漏進窗子,呼啦一下子,頭髮飛起來,遮住了眼睛。

她伸手去理,羅韌說:“別動。”

他挑着木代的頭髮,眯着眼睛看了一會兒,說:“木代,你頭髮飛起來的時候,中間有星星呢,漂亮極了。”

是嗎?

木代回頭去看,果然,夜深了,地面的燈火熄了好多,天上的星星就顯得亮了,眨巴眨巴的。

她的心氣一下子平了。

回頭看羅韌,跟他確認:“日本姑娘頭髮裡沒有星星?”

羅韌說:“絕對沒有。”

外屋。

一萬三和曹嚴華頭擠着頭,爭相去翻看手抄本。

“看這裡,說下寶井的人身上經常出現莫名的咬齧傷口,‘寶氣如蛇’,是被寶咬的啊。”

“山上有蔥,下有銀。山上有韭,下有金。韭菜?餃子裡那個韭菜嗎?”

炎紅砂捂着耳朵,幾乎要鑽在沙發墊子下頭:“不聽不聽不聽!”

但一萬三的聲音還是頑強地鑽入耳朵:“我去重生之異能特工!真有青銅啊,我還以爲不值錢呢。”

曹嚴華鄙夷的:“你沒看到這句寫嗎,‘秦之後者不足論’,人家找的都是秦朝以前的青銅,那叫文物。這裡還寫了,又稱‘吉金’。咦,這裡還寫了批註呢……”

炎紅砂豎起耳朵聽,沒聲音了。

她心癢癢的,忍不住從沙發上爬起來:“寫了什麼啊?”

……

寫的是,青銅和天生地養的寶物不同,它的價值多因年代久遠,所以,即便一雙經過嚴苛訓練的“寶眼”也未必能看到,而且,青銅多是大件,很難搬運,對採寶人來說,形同雞肋,並不推崇。

下頭寥寥幾行字,列了個“秘法”,又說此法乖僻,對人的傷害挺大,得不償失,不推薦嘗試,而且只是道聽途說,至於靈不靈,絕不保證。

這寫了跟沒寫一樣。

而所謂的秘法,更是讓人悚然色變。

生吞蚯蚓、螞蟻、蠍子、蜈蚣、帶殼的稻米,燒硃砂畫的黃紙成灰,佐以烈酒,一飲而盡。

手抄本上,還有符的樣式——真不愧是用來找青銅的,那符都長的像青銅器國寶四羊方尊。

據說,嘗試此法的人會瘋瘋癲癲,似乎具有了這些可以生活在地下的物種的秉性,會拼命的用手去刨——刨的地方,很可能就會有好幾千年曆史的青銅器。

曹嚴華打了個寒戰:“那叫瘋瘋癲癲嗎,那是中毒加發酒瘋吧。”

難怪說對人的傷害挺大的,非但“傷害”,還“手刨”,怪不體面的。

說話間,羅韌和木代從屋裡出來了。

羅韌說:“我聯繫了青木,請他最遲在明天,給我送兩個改裝過的賞金獵人,也就是地下金屬探測器,之前在菲律賓有個法國人阿諾,他經手過的賞金獵人,定位和探測都更靈敏,深度可以到地下10米以上。咱們辛苦一點,哪怕全員駐紮在鳳子嶺,只要東西在,三天之內,我想會是有結果的。”

賞金獵人?高科技嗎?還是法國人改裝過的?曹嚴華一陣興奮。

一萬三卻不,他像是沒怎麼在意羅韌的話,坐在沙發上,直勾勾看正前方。

那裡,曹解放一如既往,邁着優雅的步子在屋子裡散步,走過來,走過去,走過去,又走過來。

一萬三忽然用肘搗了搗曹嚴華,小聲問他:“哎,胖胖,雞吃蜈蚣嗎?”

“吃吧,不是說‘鐵雞鬥蜈蚣’嗎?”

“吃螞蟻嗎?”

“肯定吃啊,它天天在地上啄啄啄的……”

答到一半,曹嚴華忽然心裡一跳。

他明白一萬三的意思了。

兩個人,心知肚明的,心有靈犀的,恍然大悟的,一拍即合的,對視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