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代有點恍惚和意識支離,卻又對外界的一切還有認知和反應,羅韌到近前時,看出她臉色都變了,立刻伸手扒住巖壁,鬆了繩索的借力,一個提氣翻上來。
那股纏繞着肩膀和脖頸的力忽然消失,木代覺得有生以來都沒這麼輕鬆過,羅韌把她抱起來,拇指食指摁揉她頸□□位,又握了她的手,拉平胳膊,小幅度上下移動幫她活血。
木代蹙着眉頭,努力笑了一下,說:“沒事,一會就好。”
羅韌的目光掃過平臺,在那個詭異的門上停了一兩秒,問:“一萬三呢?”
伴隨着發問,不遠處又是嘩啦震響,這一次,浮橋都不是崩斷,而是直接連着固定的位置坍塌下去,而隨着這樣的剝蝕和坍塌,平臺和甬道的相對位置,越來越遠。
炎紅砂和曹嚴華兩個,結結巴巴,語無倫次,一個解釋這平臺和門,一個講自己在甬道的遭遇,局外人聽了多半雲裡霧裡,也虧得羅韌,沒有打斷、沒有喝止,居然也硬聽明白了。
炎紅砂的際遇跟木代差不多,進入的,是一萬三的夢。
有悠然飄上天空的肥皂泡,那是自然甦醒的夢;也有驟然間摧枯拉朽的颶風,那是猝然驚醒,不過,跟木代不同的是,炎紅砂曾經被那股颶風,從一個夢,刮進另一個夢裡。
而一萬三的夢,簡直是……
用她的話說:亂的一塌糊塗。
“完全沒條理,像是……很多個一萬三。”
炎紅砂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那裡出現的一萬三,一會是修車的,一會是倒二手買賣的,一會是西裝革履,一會又是破衣爛衫,尤其讓她發懵的是,她甚至看到一萬三和不同的女伴組建家庭。
“我試過去講話,但是他好像聽不見我的聲音,我以爲他見到我的面就會認出我,但是也沒有,我在他的夢裡,像是一個面目模糊的人,我自己站在鏡子面前,都看不到自己的臉。”
木代點頭:“因爲任何來自我們的清晰影像或者事件,對一萬三都是一種提示,我猜想,在甬道里有一種力量,拼命地試圖屏蔽這種提示。”
炎紅砂沮喪極了:“你說的對,我甚至試過去寫字。”
她想的直接直白:一筆一畫的寫幾個字,“我是炎紅砂”。
然而事實是,她只能寫出“我”、“是”這兩個字。
後面的三個字,寫多少次都寫不出來,嘗試了木代、曹嚴華、羅韌,甚至曹解放的名字,依然無果。
曹嚴華着急:“然後呢?”
頸後還是隱隱作痛,木代伸手揉了揉,自然而然地仰頭活動,目光觸及到天空的剎那,忽然短促地“啊”了一聲。
所有人都循向去看。
天在壓低,以肉眼可辨的速度,邊緣處也在慢慢剝蝕——中國神話裡有盤古開天闢地的故事,頭頂天、腳撐地,身體一直生長,把天地分開。
而眼前的景象,是反其道而行,天和地,好像最終想併到一起。
天頂之上,隱約亮着七顆大星,排成鬥勺形狀,壓的再低些,可以看到每顆星旁都伴生詭異的遊動黑影,有時候連成一條,像個比例失調的人形,有低低的但陰森的笑聲,像是起自蒼穹之內,無窮遠處。
高臺在顫動,帶着那個孤立無依的門左右搖晃。
沒有路的時候,就走唯一看得見的路,這門,是最後的出口。
曹嚴華緊張:“小羅哥,你說該怎麼辦?”
羅韌沒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長久地盯住那個甬道口,說:“我問你,就算一萬三現在在那裡出現了,他有什麼辦法能過來跟我們匯合?”
這個問題,把所有人都問住了。
浮橋已經斷了,而隨着石壁的剝蝕和坍塌,相隔的距離已經大大超出原有的長度,除非……一萬三會飛。
靜默的當兒,平臺邊緣處又有大塊坍塌,每個人,都下意識的往後退了一步,試圖離危險的邊緣處遠一點。
而同時,離着那扇門,也更近。
末了,曹嚴華猶豫着開口:“小師父,我絕對不想扔下三三兄。可是,如果,我是說如果,未雨綢繆,他真的出不來,這裡又要全部坍塌,我們是不是……”
是不是得有個,最後的決定?
羅韌的小臂上,有不自覺的輕微痙攣,他想起從前受訓時,關於“舍、得”的戰術。
教官說:“撤退不丟臉,舍小保大是聰明的戰術。我們不願意拋棄任何一個人——但真的到了絕境,能活一個是一個,不要用全體去陪葬個體,必要的時候,哪怕犧牲掉一部分去當踏板、墊石,也未嘗不可。”
殘忍,但現實。有些境遇,不能感情用事,必須得失和數字先行。
現在,是一比四。
羅韌沒有說話,言語多餘,此時此刻,每個人心裡,都應該明鏡樣清楚。
炎紅砂忽然指着甬道口大叫起來:“那是……那是不是……一萬三?”
是,一定是,因爲曹嚴華幾乎也是同時狂喜:“三三兄!三三兄!”
說起來,很難讓人相信,但一萬三確實是五個人當中唯一一個,沒有對水影裡的場景和過去的遺憾做過任何彌補和改動的人。
從頭到尾,他都是一個旁觀者。
他看到了父親的落水、母親的沉船,也看到了少年時的一萬三,拎着一大桶柴油,澆向曬月的蚌羣,然後點火。
火焰蔓延了小半個海灘,血紅的顏色燒進他的眸子裡。
他提醒自己,這些異像都是在引兇簡上身後發生的,眼前的一切,錯亂、荒誕、不可信。
過去永遠不可能改變,何必自欺欺人呢,時空穿越是顆蜜糖,帶來片刻自我安慰和歡愉,最後融化出的,還是現實。
所以,他選擇旁觀。
冷眼看自己被全村驅趕,流落街頭,被人踢打呵斥,蓬頭垢面食不果腹,境遇的發展漸漸偏離真實生活的軌道,水影裡,出現了他未曾有過的經歷,也遇見了他在現實中未曾遇到過的人。
他還是旁觀,並不費心去猜測那是不是人生中的一萬種可能,只是下意識的覺得:既然人生的走向出現了偏差,那麼水影裡的那個“一萬三”,就絕不是自己。
那只是另一個頂着和他同樣頭臉的、名叫江照的人罷了。
後來,甬道沒有路了,他清醒的迷失在無數的波影之中。
一直在走,在疊疊水影間穿插,看到自己混的或春風得意或潦倒衰落,從事着無數種工作,身邊變換着無數的朋友,但是始終沒出現想找的那幾個。
那些波影構成了龐大的迷宮,每一次踏入,都像推開一扇門,他總以爲門後出現的,會是聚散隨緣,或者,任何一個朋友們都在的時刻。
看到不是,他就悶頭再走,揣着執拗的心思:這麼多選擇,這麼多方向,總有一個會是吧。
走累了,他坐下休息,頭埋在膝蓋上,打了個盹兒。
做了個夢。
夢見終於回到了聚散隨緣,這酒吧從來沒這麼熱鬧過,排隊的人一眼看過去望不到頭,張叔興奮地出去轉了一圈,回來說,隊伍都排到古城口啦,還不斷有新的客人加入呢。
從未有過的工作量,真是要把他忙死了。
他分秒必爭的應付每一個客人,你要雞尾酒嗎,好,甩酒杯動起來,你要咖啡?行,要什麼花樣,拉花針運的像飛,連喘口氣的空隙都沒有。
有個女孩兒,硬插進排隊的隊伍裡,激起客人們老大的不滿,一萬三倒是無所謂,問她:“要點什麼?”
看不清她的面目,像隔了一層霧。
她對着一萬三說話,嘴巴一開一合,卻發不出任何聲音,拿了吧檯上的紙筆寫字,好多重複的“我是”、“我是”。
客人們的抱怨聲更大了,一萬三開始覺得煩,他推開她,說:“請別妨礙我們做生意。”
她被推了個踉蹌,但執拗的就是不走,對着他站了一會,擡起胳膊,好像在抹眼淚。
真是傻里傻氣的,一萬三想。
過了會兒,耳邊傳來咖啡機轟轟的運作聲,她不知道怎麼的混進了吧檯,打起咖啡來。
張叔呢,怎麼不把她趕出去?一萬三煩躁的很,但客人太多,他必須笑臉相迎,不好分心做別的事。
過了會,咖啡機的聲音停了,她推了幾杯咖啡過來。
一萬三瞥了一眼,險些笑噴了:就這水平?這打的什麼玩意兒?牛奶泡兒分佈不勻,露出下頭的咖啡面,像是被轟炸過的焦土。
可她一點都不惱,取了袋巧克力醬,剪了很小的口,用手擠壓着袋身,在咖啡面上寫字。
手抖,顫顫巍巍,歪歪扭扭,寫的字像蚯蚓爬,一萬三嗤之以鼻,斜乜一眼,第一個字寫的是“從”字。
第二杯推過來,她繼續寫,這一次,筆畫似乎繁複的多了,那個字,堆疊成慘不忍睹的一團,他辨認了半天,才認出,那是個“前”字。
從前?
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嗎?
客人們又在鼓譟着表示抗議了,一萬三不再理會她,再次專注於手頭的工作。
只是這一次,注意力總是不能集中。
從前?
總覺得,熟悉的很。
他忍不住,再一次轉頭去看,看到挨着“從前”的第三個咖啡杯,杯麪上,塗寫了一個大大的逗號。
逗號,代表停頓,代表着一個故事還沒有講完,代表着……會有後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