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①⑨章

有那麼一瞬間,船上所有人都陷入了一籌莫展的境地。

炎紅砂一直很小聲的抽泣,有時發呆,有時候大概是忽然想起了叔叔在某件事上的好,眼淚嘩啦啦往下流,不過,她最擔心的其實還是炎老頭,一直喃喃着:爺爺知道了怎麼辦呢。

咣噹一聲響,好像是船欄杆上的絞輪滑了,一萬三挪着步子出去加固,一步一噓氣,大概痛勁兒還沒緩過去。

羅韌一直上下微移着水眼,看了很久之後才說:“他身上沒有傷痕,至少我看來,沒有明顯的外傷。我懷疑,他到海底的時候,人還沒死。”

說着,指了下畫面上的氧氣瓶:“這種氧氣瓶,一般情況下可以支撐兩個小時,但是海水越深,能夠持續的時間越短,我假設在這個深度,他可以使用一個小時左右。”

炎紅砂陡然驚怔,猛地擡頭:“有一天晚上,我叔叔給我打過電話的,我手機……”

她習慣性地伸手去摸,想給他們看來電記錄,摸空了才反應過來,手機早就掉海里去了。

她努力回憶那一晚的情形。

是在半夜,因爲那時她已經睡了,似乎看到叔叔在海底,拼命地想往外爬,雙手深深陷進海沙,臉色慘白,眼睛裡佈滿血絲,帶着哭音叫她:“紅砂,我不想死在這裡……”

她打了個激靈從夢裡醒過來,發現電話是接通狀態,電話的那一頭,海浪聲好大好大。

這件事,木代還是第一次聽說,一萬三不知道什麼時候也進來,倚着門框聽得入神。

羅韌問她:“然後呢?”

炎紅砂咬着嘴脣:“那頭沒有回答,過了會就斷了,再打過去,有時是關機,有時說不在服務區,總之再也沒接通過。”

她怕大家不相信:“真的,我也以爲我在做夢,但是我手機上真的有那通來電……”

她懊惱之至:那是最好的證據了,手機怎麼就丟了呢。

羅韌沉吟了片刻,說:“推測上,是圓得通的。”

大家都看羅韌。

“有些至親的人,在生死關頭,會有類似的心靈感應,看到水眼的畫面之前,我們還可以說,紅砂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因爲她最後一次跟炎九霄通話,炎九霄是在海邊,這個場景折射到她的夢裡,潛意識會覺得炎九霄淹死了。”

“但是在看到水眼的畫面之後,這個夢,就很值得玩味了。”

他問炎紅砂:“夢裡,你是看到你叔叔在海底爬了一段距離,還是隻是拼命往外爬?”

炎紅砂擦了一把眼淚:“往外爬,很使力的樣子,但是好像沒有爬動。”

木代短促地啊了一聲神賭狂後。

一萬三把她的話說出來了:“假設,我假設啊,那隻蚌把你的叔叔拖下了水,在這個過程中,人極度掙扎驚恐,會消耗大量氧氣。那個時候,氧氣瓶行將耗盡,你叔叔處於極度缺氧的狀態,同時,他的腿被困住了,所以你看到,他藉助海沙往外爬,很使力的樣子,但是始終沒有爬動。”

炎紅砂的身子顫慄了一下:這樣的場景太可怕了,叔叔沒有被淹死,是氧氣慢慢耗盡死去的嗎?

羅韌有些不忍心,輕輕嘆了一口氣,把話題轉向另一個方向:“打電話也合理,你叔叔之前就拍過老蚌曬月的視頻。準備了潛水裝置之後,手機也會做相關處理,方便水下拍攝——他的手機應該裝了抗壓的潛水外殼和防水袋,也就是說,在水下可以通話,但是有一點他可能沒考慮到,水下信號弱,爲了和周邊基站聯繫,電量消耗會大。而且海水熱量來自太陽輻射,離海面越深,光照越少,溫度越低,又會極大消耗電量。”

炎紅砂怔怔的:所以電量耗盡是合理的?她之前還在心裡怪過叔叔,下水的時候,至少把手機充滿電啊。

眼前突然模糊:所以叔叔當時,確實是在海底,撥了她的電話?

一萬三有些奇怪:“如果當時可以撥電話,爲什麼不……爲什麼不打給炎老頭呢?兒子跟爹更親些吧?”

前一晚上,羅韌簡單給他說了一下炎紅砂的來歷,一萬三心裡知道個大概,起初他是想說,爲什麼不撥110求救,轉念一想,當時一定情況危急,畢竟是在海底,位置難以勘定,炎九霄知道撥了也不可能得救,留着最後一點電量,同親人告別。

炎紅砂哽咽着解釋:“我爺爺眼睛不好,電子屏的這些東西,我們很少讓他看。手機屏那麼小……”

懂了,所以他選擇打給了炎紅砂。

炎紅砂痛哭失聲:“都怪我,我晚上睡覺太死了,要不然,我就可以跟叔叔說話……”

羅韌打斷她:“不是的。你叔叔撥通你電話之後,手機就不在他手上了。”

“因爲你在電話裡聽到了海浪聲,海底是不可能有海浪聲的,也就是說,那個手機至少是到了海面上,或者海岸上。”

一萬三心裡咯噔一聲,脫口說了句:“老蚌曬月?”

羅韌說:“按照最一般的情況,手機是用掛繩掛在脖子上的,我懷疑,你叔叔撥通電話之後,不知道什麼原因,老蚌從他身邊經過,殼上的什麼位置掛走了那根掛繩,也就同時掛走了手機。”

“所以,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這個老蚌身上,拖了個手機。”

那這隻老蚌在哪呢?

木代忽然想到了什麼,趕緊抓住羅韌,伸出一隻手,先是豎着,然後放平,嗓子裡艱難發聲:“水眼……放平……”

羅韌懂了,但還是有些不明白:“你的意思是,水眼朝下,放平?”

一萬□□應過來:“是這樣,水眼現在能看環匝三百六十度,但是看不到海底,我們應該把水眼轉過來——而且,蚌休息的時候,是半個身子埋在海沙裡的,所以我們看不到它,它很可能就在水底下男禍,娘子哪裡逃!”

羅韌走出駕駛艙,擡頭看了一下天,黑暮壓頂,太陽只剩下最後一線顫巍巍的光,像是橫亙雲端的危橋,下一秒就要折墜。

“太晚了,海底沒有亮了,要等明天了。”

大家一致同意去海灘泊船,誰也不敢在海上停船睡覺:海底有那麼個瘮人的老蚌,萬一趁着他們熟睡鑿沉了船……

想想都不寒而慄。

正合木代心意,下了船之後,她第一時間把自己的行李撿回來了。

羅韌在海灘上點起篝火,炎紅砂誰都不理,推着輪椅到海邊,看着夜幕下黑沉沉的大海發呆,一萬三揣着手電,說是去村裡走走。

即便空了,也還是他出生的村子。

木代跟着羅韌坐在篝火邊上啃壓縮餅乾。

羅韌看着大海,心有不甘:“這片海里,什麼都沒有,否則的話,可以烤魚、烤螃蟹、烤扇貝……”

木代撿了根樹枝,在沙灘上寫:都被老蚌吃了嗎?

羅韌說:“你當小魚小蝦都跟你一樣傻嗎,乖乖等着老蚌來吃?它們不會跑嗎?”

木代說了一個字。

哼。

羅韌看着她笑,忽然說:“你知道我們以前怎麼烤魚嗎?”

木代想再回一個哼字的,但羅韌一副“你絕對猜不到”的表情,她就覺得好稀罕了。

她眼睛亮亮的。

“我在菲律賓的時候,在老島,有一片常去的海灘,海灘上有礁石,說不清是什麼石頭,平展展的一塊,我們想辦法把下頭轟了中空,乍看起來,像一個環。”

他用手比劃着石塊的樣子:“然後,在環下生火,把石頭烤的炙熱。”

他脣角慢慢漾起微笑。

“很多好兄弟,出生入死的兄弟,有人負責撈魚,至於我,專門負責烤,因爲我刀工最好。”

他從腰後拔出那把直刃刀,取下皮套,刀身映着火光,發出澄澄的光亮,羅韌伸出手指,彈了一下刀身。

噌然長音,像是古人說的金石之音。

“魚撈上來,去皮去鱗,我負責削魚片,刀刃這麼平着抹下去,那一片,薄如蟬翼,往石頭上一攤,鹽粒撒下去,飛快再撒一層孜然辣椒粒,或者是當地的香料粒,瞬間揭起。”

他輕輕閉上眼睛,像是在聞醉人的香氣。

“不知道是不是因爲火光的關係,魚肉是金黃色,肉質絲絲分明,打着蜷兒,上頭的香料,一粒粒,都像勾人的饞蟲,伸出舌頭,把魚片卷下去,捲到舌根,細細品味,好吃的像是要炸掉。”

“然後是一大杯德啤,咕嚕灌下去,爽的你必須起來唱歌,或者跳舞女皇重生一玩轉職場。”

木代出神地看羅韌,他的臉被火光映的發紅,輪廓半明半暗,像線條分明的雕塑,卻比雕塑更多柔情。

“那時候,有個好朋友,日本人,叫青木,會彈尤克里裡,就是夏威夷小吉他,他會唱家鄉的歌給我們聽,那首歌我不會唱,但歌詞他翻譯過給我聽。”

羅韌的聲音低下來:“講的是一個年輕的漁夫,第二天就要出海打漁,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他心愛的美麗姑娘,夜晚偷偷和他相會,又趕在天亮之前回去。”

“那首歌說的是,今晚枕的是絲綢枕頭,明天出海就要枕着波浪了,我問枕頭我睡了還是沒睡,枕頭說話了,說我已經睡着了。枕頭啊枕頭,什麼也不要說啊,那個可愛的人和我的關係,對誰都不要說啊……”

羅韌撿起樹枝,給篝火加柴。

“那時候,青木歌裡這個美麗的姑娘,是我們共同的夢中情人。”

木代驚訝:“啊?”

這驚訝,似乎在羅韌意料之中,他說:“我知道,你們看起來,不過就是一個女孩揹着家人私會情人的故事,道德家會上升到更高的角度,可是我們,不這麼覺得。”

是的,他們不這麼覺得。

生活中,血和死亡家常便飯,鈔票一沓沓,塞滿櫃子,晚上關上,明天不知道還有沒有命打開,睡夢裡,一槍轟了腦袋,你都不知道到底是夢,還是真的從此一了百了。

睡過山地、沼澤、蚊蟲叮咬的樹林,枕着樹樁,葉片上森森的水滴進脖頸,半夜醒來,看到異國的月亮——即便全世界真的共用一個月亮,照往這裡的月光,也一定分外森冷。

那個時候,多希望一睜眼,就看到他的心愛的姑娘。

偷偷的,只來會他,赤着足,拎着鞋子,唯恐發出半點聲響,穿過陰冷的河岸,穿過黑暗的密林,只爲他來,眼睛裡只有他,看到他時,眼波溫柔的如同溶進月光。

他一定起身迎接她,和她熱烈的接吻,撫摸她柔軟的長髮,身在地獄,親吻天堂。

他擡頭看木代,隔着火光,她的髮絲好像都鍍着金光。

夢裡的姑娘。

木代繼續在沙地上寫:那你的朋友們呢?

那你的朋友們呢?

羅韌盯着那行字看,眼前漸漸有些模糊。

彷彿回到了那個林子裡薄霧濛濛的早上,他一個人收拾好裝備,推開了門,忽然愣住。

他們都在,起的都比他早,好像昨晚他安排的那場酒,根本沒有灌倒他們一樣。

他們扛着傢伙,看着他笑,對他說。

——“羅,算我一個。”

——“也算我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