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模一樣?
之前幾次的水影,或是一萬三畫出來,或是模糊的圖像——老實說,那樣的場景,只能辨出男女情境,想認出是同一個人,確實困難,所以他們多少都當成是獨立的畫幅來看,除了有一條狗貫穿始終。
但是現在不同了,因爲炎紅砂的夢境和親眼所見是相對真實的,如果她說一模一樣,那麼就說明,圖幅上的人物,也同樣具有延續性。
羅韌沉吟了一下:“一般來說,兇簡被收伏之後,總會給我們呈現兩副圖景。一幅是水影,另一幅是提示我們怎麼找下一根兇簡。”
木代插了一句:“水影出現的特別快,但是提示總會拖延一段時間。”
這話沒錯,羅韌看她:“你覺得是什麼原因?”
木代一時間答不出來,倒是一萬三向前湊了湊:“我覺得,好像是……”
炎紅砂催他:“說啊,好像什麼?”
“感覺上,這水影是鳳凰鸞扣早就準備好的,只等兇簡被縛就馬上呈現。但是下一根兇簡,鳳凰鸞扣也還在找,所以提示出現的晚,也相對艱澀。”
羅韌點頭:“我也是這麼想的,這些水影,可能是成型的一個故事,而且這個故事的呈現的時間線是反的——你們仔細回想一下先前那幾幅水影。”
先前那幾幅?都有點印象模糊了,木代仔細回想:一隻狗,和鳳凰鸞扣,被火燒的女人,竹簾裡,女人和男人互相摟抱,新娘的大紅喜轎……
有什麼東西靈光一閃,她低低“啊”了一聲,還沒來得及說話,曹嚴華已經尖叫起來:“我懂了,大姑娘,結婚,然後梳婦人頭,這樣的時間線纔是正的!”
羅韌笑起來:“是的,我們就從今天的這幅圖景往後推。”
“從服飾和髮型上看,那是個未出閣的姑娘。她在私塾裡出現,但大家都知道,早些時候,女人是不會進這樣的私塾讀書的,所以她可能是私塾先生的女兒,在家裡幫忙做家事,家裡頭,還養了那麼一隻狗。”
“然後,到了出嫁的年紀,坐着大紅喜轎,嫁人了。你們仔細回憶那副圖景,當時,那隻狗,是遙遙落在後面,盯着大紅喜轎的方向的。也就是說,這隻狗,她並沒有帶過去,可能留在了孃家。”
炎紅砂是最懶得動腦子的那個,所以聽別人分析時,也最入神,聽到這時,嘟嚷了一句:“誰陪嫁還帶條狗啊。”
“接着是第三幅圖景,掩映的竹簾,男人和女人摟抱,院子角落的陰影裡有條狗。我猜想,這個小院,就是女人嫁過去的婆家。這條狗又出現了,極有可能是自己跟過去的。”
有道理,雖然沒理由把狗陪嫁過去,但是如果狗自己跟過去了,一定也就順便養着了,反正看家護院都需要狗,吃食也並不費。
一萬三接着羅韌的話說下去:“第四幅,女人家裡起火了,女人被燒死。那條狗應該見證了全過程——但是也奇怪,一般情況下,狗是護主的,那狗不說衝進火場救主子,反而蹲在邊上不動如山。”
炎紅砂哼哼:“又不是每條狗都是忠犬八公,畜生就是畜生。”
羅韌繼續:“第五幅圖,就是那條狗和被鳳凰鸞扣封住的七根兇簡在一起。所以水影是一個故事,如果我沒猜錯,應該是七幅水影組成完整的故事,但是我們現在只看到了五張,雖然故事漸漸明晰了,但是前因後果,還是不知道。”
不過,這個故事,一定跟七根兇簡有莫大的關係,只是關係在哪,暫時還理不出來。
看到幾個人多少有點意興闌珊,羅韌給他們打氣:“慢慢來吧,事情總會搞清楚的——收了第五根,我們至少贏了時間,四十九天重新開始……”
他突然住了口。
是,依着亞鳳所說,收伏新的兇簡,就多贏得了新的四十九天,但他和青木的約定,也就在這一兩天了。
如果菲律賓之行不順,如果出了事……
羅韌有點不敢想下去。
就在這個時候,曹嚴華說了句:“小羅哥,青山和亞鳳怎麼辦啊?咱們不能一直帶着吧,又捆又綁的,這……犯法吧?”
***
一提到這兩個人,羅韌就頭疼。
婚禮當天,新娘新郎就全不見了,曹家村裡一定炸開鍋了,至於曹金花,雖然自己吩咐了她不要亂說,但是二十多年的鄉里鄉親,人心偏向,她未必會爲了他們這些外人守口如瓶。
活脫脫兩個燙手山芋,帶着不合情不合理不合法,放了又委實有點心不甘情不願。
羅韌站起身,說:“我去外頭打個電話。”
在菲律賓時,有些審訊,他的確配合用到過刺激藥品,對大腦和脊髓裡的受體產生作用、抑制活性,使人不由自主放鬆、更傾向於說真話,但是此時此地,這種管制品很難獲得。
他撥了電話給何瑞華醫生,想問他在這個地段附近,有沒有信得過的靠譜同行,可以幫他做一次催眠。
羅韌直覺,亞鳳行爲的確乖張,心狠,嘴也硬,但兇簡離身之後,她只是一個難纏的女人,並不是一個精神力量很強的人。
何瑞華答非所問:“木代跟你在一起嗎?”
“在。”
“她可以。”
羅韌半天都沒能消化“她可以”這三個字的含義,反應過來之後,簡直難以置信:“木代可以催眠?”
“根據你說的,簡單的這種,她可以的。”
羅韌覺得何瑞華在說笑:“怎麼可能,木代自己……都有點理不順的。”
何瑞華笑起來:“羅韌,很多事情,我們應該從另一個角度去看。如果木代身具三種人格,而其中每一個人格都可以獨擋一面——這除了表明她自身存在紊亂之外,恰恰反面說明了,她的精神力量,同時也相當強大。”
“木代在我這裡治療過,你不要以爲她在這裡的時間都是浪費了的,我和她認真探討過各種恢復的方法,其中就包括催眠。她未必能做的很好,但簡單的催眠和自我催眠還是可以的——我不會介紹我的同行幫你達成私人目的,這本身就是違反職業操守和行業準則的。”
羅韌一時無話,沉默間,想掛掉電話,何瑞華讓他等一下:“有個人想跟你說話。”
說話?誰?羅韌一時間沒想起來,直到那頭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小刀哥哥?”
聘婷?
***
羅韌進來的時候,情緒還有點不能恢復,木代好奇地看他,羅韌說了句:“聘婷好多了。”
聘婷?這名字真是有一陣子沒聽到了,木代還沒來得及說話,羅韌又看向一萬三:“還問起你了。”
一萬三結巴:“她……她記得我?”
“她又不是失憶,誰實實在在陪過她,當然記得。”
說完了拉木代:“來,出來,跟你說話。”
木代被羅韌拉出去,心裡還記掛着聘婷那邊:“她都記得一萬三,記得我嗎?”
“記得,問我了,身邊那個漂亮姑娘是誰。”
木代有點緊張:“你怎麼說的?” шшш•ⓣⓣⓚⓐⓝ•¢ ○
從鄭伯的隻言片語之中,她隱隱覺得,聘婷對羅韌,不是沒有感覺的——聘婷會問,在她意料之中,但更重要的,是羅韌怎麼去答。
羅韌說:“該怎麼說就怎麼說啊,不就是女朋友嗎,說你是保姆,人家也不相信啊。”
木代笑起來,頓了頓上前,摟住他腰,頭埋在他胸口,蹭了又蹭。
羅韌低下頭,親了親她頭髮。
木代的心思,聘婷的想法,他都瞭解,回答了聘婷之後,她沉默了好一會兒,那沉默意味着什麼,他也懂。
只不過,有些事情,必須只能顧一個,更緊張誰就更顧誰,兩頭不是一樣的水,沒那個必要去端平。
木代忽然想起什麼,擡頭看他:“你剛剛,特意對一萬三那麼說?”
羅韌嗯了一聲,不否認。
“一萬三說話都結巴了,你在撮合他們嗎?”
羅韌說:“感情這種事,順其自然,我從來不撮合誰,要說撮合,其實我更願意撮合一萬三和紅砂,就是……”
怎麼說呢,這兩個人,現在也很好,就是相互之間,迸射的不是那種火花。
就像剛剛在洗手間外頭,她抱着一萬三的腿救命,險些把一萬三的褲子都給拽了。
木代點頭:“我也是,我剛拽着紅砂給一萬三洗衣服,她大包大攬下來,還問曹嚴華,有沒有衣服,橫豎是洗,有了一起洗。一點也不區別對待,浪費我心血,我還帶傷作餌呢……”
她豎手指頭給羅韌看,剛在醫院的時候,手上的傷也一併處理過,醫生讓她儘量別碰,不碰的話就不疼,所以她翹着指頭洗衣服,別提洗的多彆扭了。
羅韌大笑,還真的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原來私下裡暗搓搓的,都在往沒用的地方推波助瀾,他摟了下木代,輕聲說:“有件事,可能要請你幫忙,能做就做,不能,不勉強。”
“什麼事?”
“試試看,能不能……催眠一下亞鳳。”
***
燈熄了,房間裡安靜下來。
亞鳳斜躺在角落裡,之前,她聽到這羣人絮絮的說該睡了,青山被曹嚴華拎去了洗手間關起來,炎紅砂過來,給她身後墊了沙發墊,木代從樓下借來一個鬧鐘,擰着發條說大家都累了,可別睡過頭,要上一下鬧錶。
燈關了之後,才發現那個鬧鐘錶盤居然是夜光的,正對着她,瑩綠色的秒針一直在眼前走,一圈一圈,死板而又規律,伴着滴答滴答的聲音。
沙發那一頭,傳來羅韌和木代說話的聲音,一個低沉,一個輕軟,斷斷續續,像情人的夜話,但豎起耳朵聽,說的居然是她。
——實在不行,就把亞鳳和青山放了吧。
——也只能放了,沒有精力一直帶着他們。關起來了也不合理,像曹嚴華說的,那是非法禁錮,我們也麻煩。
——其實他們也未必知道很多。
——亞鳳只是嘴上說的厲害,其實只是個被附過身的人,就算跟兇簡的相融度很高,又能知道多少呢。
——也就是個小角色,我們還是想辦法找到下一根是正經。
……
果然,無奈之下,還是得把她們給放了,能防一陣子,誰還防一輩子?亞鳳心裡一陣輕鬆,身後的沙發墊柔軟而熨帖,漸漸的,她也有些睡意了。
——困嗎?
——好睏。
——想快點睡着的話,可以數羊。
——也可以數着步子下樓梯啊……
——一級,兩級……
嬌憨的,帶着慵懶的聲音,亞鳳睏意襲來,迷迷糊糊的,隨着木代的聲音,眼前真的好像出現長長的、望也望不到頭的木質樓梯了。
一級、兩級,步子有點飄,恍恍惚惚的,像是總也到不了頭,鬧鐘的指針走到一個點,咯噔一下,忽然就停了,四周,再也聽不到聲音了。
木代輕輕吁了口氣,和羅韌動作很輕的坐起來,撳着了房燈。
亞鳳倚在房間的角落裡,眼睛微睜,臉上的表情愜意,帶着微笑,想是薄酒微醺。
木代走過去,在她面前盤腿坐下,伸手在她眼前招了招,亞鳳看了她一眼,若無其事,又移開了目光。
應該沒錯,何醫生說過,催眠不是睡眠,而應該是一種“類睡眠”的清醒狀態。
木代微笑着看她,聲音平和,像朋友間的對話:“你其實,也不知道很多吧。”
亞鳳眼神迷離着,腦袋一歪,伸手扯着一條辮子:“不很多。”
“兇簡附身,需要至少一兩年的融合時間,可是你跟青山認識的時間不長,爲什麼兇簡那麼容易,就附了他的身了?”
亞鳳擡起頭,脣角微微勾着:“因爲他跟你們不一樣,曹家村的很多人,都不一樣。”
“怎麼個不一樣?”
她低下頭,指尖點着地毯,像是拈花弄水:“生來就不一樣。”
再問,也問不出什麼了,木代換了個問法:“那你呢,你也不一樣?”
“我也不一樣。”
“怎麼個不一樣?”
亞鳳咯咯笑,像個小孩子,壓低聲音向着木代,像是跟她分享不可告人的秘密:“我心腸壞啊。”
“剩下的兇簡在哪裡?”
“不知道,藏起來了吧。”
“你爲什麼會找去曹家村?”
“因爲它以前去過啊。”
“它是誰?”
“星簡啊……”
“你幫兇簡做事,是什麼目的?你們想幹什麼?”
亞鳳忽然就不動了。
這靜默的時間有點長,再然後,亞鳳緩緩擡頭,眸子裡泛着奇異的光澤,眼神既有些瘋癲,又有點發狂。
羅韌覺得不大對,伸手握住木代的胳膊,在亞鳳忽然撲過來的時候,迅速把木代拉到身後。
還好,亞鳳並沒有攻擊的動作,只是死死抓住了他的衣領,眼珠上翻,一臉意味深長的獰笑。
羅韌皺了皺眉頭,想掰開亞鳳的手,就在這個時候,她低聲的,緩緩地說了句話。
“你最終,也會跟我們一樣的,大家,都是一樣的。”
***
第二天,驅車回到縣城。
五個人最終商議,還是把青山和亞鳳給放回去了,實在沒法一直帶着關着——反正兩個人都沒了兇簡,離着能興風作浪還差一大截,羅韌也不怕暴露,兇簡不來找他們,他們也要去找兇簡,暴露是遲早的事。
不過還是多了個心眼,通過馬塗文聯繫萬烽火那邊,就近找個人,幫忙盯着曹家村一帶,尤其是青山和亞鳳的動向。
亞鳳走的時候,得意洋洋,青山在邊上唯唯諾諾,反而像個低眉順眼的小媳婦,把曹嚴華氣的鼻孔朝天,本來還想着借這次機會回家看看,現在無論如何都不願意了。
忽然又想到亞鳳說,曹家村的人都不一樣,怎麼個不一樣法呢?曹嚴華心頭忐忑,忽的顧影自憐,又想到這一次,三三兄都立了功,只有自己一事無成——覺得羅韌他們看自己的目光都異常,一股子淒涼孤獨油然而生。
到了縣裡,木代先去移動營業廳買手機,這一趟,她手機又摔了,報廢翻新的頻率還是挺高的。炎紅砂去超市採買吃食,一萬三繼續支楞着胳膊在車裡躺着,曹嚴華自覺自己不招人待見,默默坐到馬路牙子上。
邊上蹲了個鄉下人,山裡打了兩隻山雞來賣,其中一隻像是知道大限將至,一直尋死覓活的撲騰亂飛,翅膀把地上的灰土都掀起來了。另一隻則相對淡定,就那麼臥在地上,琥珀色的小眼睛盯着曹嚴華,像是帶一絲溫情。
曹嚴華覺得心酸,默默問它:“你也像我一樣覺得孤獨嗎?”
山雞的腦袋垂了一下,渲染出一股“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的氣氛……
曹嚴華問那鄉下人:“這山雞多少錢一隻?”
……
羅韌在營業廳外頭等木代,看看還有時間,就手給神棍撥了個電話。
神棍的聲音蔫蔫的:“喂……”
羅韌腦子裡大致勾勒出他塌肩垂頭的鬆垮形象,想笑,想了想還是忍住,大略跟他說了這一趟的情況。
神棍回答:“哦……”
羅韌說:“就算你那頭沒什麼進展,也不用士氣這麼低落吧。”
神棍的音調終於高了一點了:“我怎麼沒進展了,我有進展啊。”
有進展?有進展還這麼半死不活的?
“因爲我一直在思考啊,很大……很深……很廣的課題。”
羅韌氣的牙癢癢,不過知道神棍一貫這樣的德性,只好耐着性子問他:“發現什麼了?”
“小蘿蔔,你相信古人的智慧超過現代人嗎?”
說這話的時候,神棍低下頭,拈起面前攤在炕上的,七根子彈頭大小的木頭。
每一根木頭都渾圓、發黑、油亮,看似大小一致,但仔細去看,木身上的螺紋、走向都不一樣,而且,每一根,都像是無數精細的木條咬合榫接成的。
如果用放大鏡去看,可以看出,每一根木頭的底部,都凹刻着一隻微型的,但是栩栩如生的……木鳶,木鳶邊上,各有一個字。
不知道羅韌回了什麼,神棍說:“你知道……魯班這個人嗎?”
***
這一頭,木代的新手機調配好,舊卡插上,調出來電記錄。
意料之外的,居然很多未接來電,都是這一兩天,而且,來電的是同一個人。
大師兄,鄭明山。
木代忐忑起來,她咬了咬嘴脣,遲疑了一下,還是撥了回去,聲音急急的。
“大師兄,是不是師父她……病發了?”
【第五卷完】
作者有話要說:關於木代的催眠,我自己不是催眠專家,所以只是結合了自己的理解和一些參考來寫。
我在清醒的狀態下被催眠過兩次(當然都是自己主動去參加的),一次是一邊聽催眠詞一邊照做,然後右手比左手長長了1/3,真的長長了!當時心裡清楚在物質的狀態下手不可能長長這麼多的,但是眼睛看過去,就是長了很多,而且自己絕對清醒(說話交談溝通都沒有問題)
還有一次是扭身體,扭到不能再扭(覺得再扭腰就斷了的情況的),被催眠師說的又扭了至少45度……
後來跟催眠師有過溝通,他告訴我催眠不是讓人睡覺,不是把人搞得木木呆呆,是在下意識的情況下,讓人意識清醒的察覺到發生變化,或者說出一些話……而且催眠的程序真的簡單,就是一些經他口說出來的催眠詞,語調很平和。
催眠師的培訓我沒敢參加,學費昂貴是一個因素,另一個因素是它是7天全封閉的培訓,我考慮了很久,很怕人家把我催眠了讓我性情大變,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不知道看文的親們有沒有催眠體驗或者催眠經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