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轉暖帶來的附加效應是來麗江的遊客日多,酒吧的生意水漲船高,木代幾乎每天都要被張叔支使着幫忙。
是,名義上她是酒吧的小老闆娘,但裡裡外外還是得張叔說了算,用一萬三私下對曹嚴華嘀咕的話說:真交給小老闆娘管事,咱不得餐餐喝西北風啊。
所謂的“幫忙”,無非端盤子、點單、點單、端盤子。
這一晚,木代第n次撤了盤子送到吧檯,沮喪地有氣無力:“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張叔正幫着一萬三在吧檯裡忙活,聞言笑呵呵的:“那你想要的生活是什麼樣的,你是小老闆娘,我們舉全酒吧之力支持。”
木代更沮喪了:“關鍵就是,我連想要什麼樣的生活都不知道。我還不如曹胖胖呢。”
曹嚴華每次練完功,都要鄭而重之地從懷裡掏出錢包打開,向成龍的照片行注目禮,不消多問,也知道他在向偶像默默靠攏,不管是不是異想天開,至少比她強。
張叔很同情她:“要不,找個人嫁了?”
算了,還是端盤子現實一點。
木代黑口黑臉在托盤上放滿酒水,顫巍巍端起時,張叔看不下去:“懶成這樣,你跑兩趟上單能怎麼樣?”
能怎樣?累唄。
托盤上有開了蓋的百利甜、調好的雞尾酒,高腳低腳杯都有,有的杯口插片檸檬,有的杯口斜個精緻的小蓋傘,不同顏色的酒液,隨着步幅輕微晃動,偶爾能聽到酒杯磕碰的輕響。
木代目光不離托盤,大氣都不敢多喘,嘴裡機械地重複:“不好意思,請讓一下。”
有人從身邊經過,笑着說了句:“木代長胖了。”
木代先沒反應過來,繼續往前走了一兩步之後,忽然停下。
咦?
這是……羅韌?
他什麼時候回來的,怎麼沒跟她提起過?
還有,給我說清楚了,什麼叫長!胖!了!
***
羅韌也只是剛到,鄭伯帶着聘婷進屋之後,誇說,這屋子院子打掃的可真乾淨。
曹嚴華如果聽到,應該會特別欣慰吧。
安頓好聘婷,想着酒吧這邊應該還沒歇,於是過來打聲招呼。
果然,流光溢彩,五色陸離,正是最熱鬧的時候。
一萬三看見他,似乎有些不自在,略點了頭算是致意,調酒師是酒吧的頂樑柱,羅韌也不打擾他,環視一圈之後,在曹嚴華的對面坐下。
“木代都那麼忙,你反倒閒着了?”
曹嚴華端平了手臂給他看,一字一血淚:“你看我這手抖的,帕金森綜合症一樣,端什麼摔什麼。”
然後才顧得上打招呼:“我聘婷妹妹怎麼樣了,手術還順利嗎?那個東西……”
說到這,聲音驀地壓低,遞了個你知我知的眼色過來。
羅韌知道他的意思:“帶來了。”
曹嚴華倒吸一口涼氣:“關得住嗎?”
難說,像個不定時的炸*彈,說不準什麼時候,又叫人猝不及防。
“曹嚴華,我想問你,這些日子,有沒有什麼……特別的?”
曹嚴華搖頭:“沒有,就是累,練功累。我木代妹妹……”
原本想抱怨兩句,忽然看到她就在隔了一桌的地方給客人點單,聲音驀地高了八度:“但是怎麼說呢,嚴師才能出高徒啊……”
餘音嫋嫋,繞桌上樑,換來木代沒好氣的一個白眼。
羅韌眉頭皺起,似乎有些失望,但還是多問了一句:“有沒有曾經……看到過什麼幻象?”
“沒有,哪有啊……我擦!”
曹嚴華忽然反應過來,噌一下身子前探:“你剛纔是說……幻象?”
***
酒吧打烊,已是半夜,羅韌和木代他們圍坐了一桌子,張叔對年輕人的事情沒興趣,自已在吧檯後面洗杯子,嘩嘩水聲,間着玻璃杯偶爾磕到的輕響,愈發映襯地話題詭異荒誕。
“曹嚴華看到的畫面應該是跟我一樣的,一萬三呢,有看到嗎?”
“看到什麼?小人?”一萬三攤手,“沒,我看到的都畫出來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小人,看着像。”曹嚴華努力回憶,“就是人太多了一點,老實說,如果只有四個,我還以爲是唐僧西天取經呢,打頭的那個像是騎着馬。”
想了想悚然色變:“爲什麼我們現在能看到幻象?不會是……感染了吧。”
明明不是什麼好事,木代居然嫉妒似的失落:“你們都能看到,偏我看不到。”
羅韌沉吟:“不一定是你看不到,可能是你沒有留心,因爲我們都是無意中發覺的。”
一萬三扭到了脖子,得以從詭異的角度看到了水面上的影光。
曹嚴華體力不支,行將摔倒時從揚塵中看到了轉瞬即逝的一行小人。
至於自己,是在和木代打電話時隨手拿過刀子把玩,眼角餘光瞥見了刀身之上模糊的影像。
都是平淡無奇到容易忽視的場合。
羅韌心念一動:“你們有沒有注意到,一萬三是從水裡看到的,曹嚴華從揚塵裡看到,灰塵也可以算作是土,至於我,是刀身,直刃鋼刀,勉強可以看成是金吧。”
曹嚴華聽懂了,激動的連連點頭,但不知道該怎麼用言語表達:“對對,就是那個意思。”
按照神棍的說法,兇簡只會刻意隱藏,對他們的提示來自鳳凰鸞扣,而鳳凰鸞扣的本源是金木水火土五行……
木代下意識盯着桌面看:既然她姓木,那應該是從木頭裡看到吧?這桌子是木頭做的,倒是給她點提示啊。
“還有,我想請一萬三幫個忙,”羅韌忽然想起什麼,“在小商河的時候,我們每個人都或多或少看到水影,但是神棍來找我的那次,我們居然什麼都沒看到——我在想,是不是因爲一萬三不在。”
***
已經很晚了,鄭伯和聘婷他們都睡下了,羅韌領着木代幾個人進了二樓最邊上的房間,取出鑰匙打開掛鎖,順手撳開了燈。
屋子騰空,正中放了條桌,桌上擺了只大的箱子。
和小商河的那隻不是同一個,一萬三看了羅韌一眼,羅韌不否認:“保險起見,重新找人做了。”
箱子是雷擊棗木的,俗稱“辟邪木”,紫檀色,四面用金粉密密麻麻寫滿了豎排的字,曹嚴華湊上去艱難辨認:“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
羅韌承認:“讓人用金粉謄的《道德經》。”
木代忍不住想笑,羅韌也是挺拼的,連《道德經》都搬出來了,轉到另一面,憋笑憋的更狠:居然還給畫了幅老子騎牛圖。
羅韌無所謂,隨便,想笑就笑吧,還不是死馬當作活馬醫,他是找不到什麼老子的手書真跡了,要是能找到,一準也找來貼箱子上。
打開箱蓋,乍一看還以爲是一箱子土泥,誰知羅韌伸手一拎,就拎起個四四方方的土包。
是透明的網紗包起了壘土,上頭留了繩結方便提蓋,土泥正中是個加蓋的透明玻璃水箱,那塊兇簡正杳無聲息地沉在水底。
儘管不是第一次打照面了,陡然看到,每個人還是心頭一緊,木代下意識退了一步,手背無意中蹭到了羅韌的手。
羅韌沒有看她,卻自然而然地覆手過來,把她的手握住了。
木代的腦子一嗡,酥麻僵直的感覺一直延伸到小臂:羅韌這是什麼意思?他是不是握錯手了?曹嚴華和一萬三看到了怎麼辦!
羅韌神色自若,像是沒這回事,木代隱約聽到曹嚴華問了句什麼,羅韌回答:“是沒有火,我不知道怎麼把燃着的火放進箱子,或者明天在箱子四周圍一圈油燈,不知道能不能起作用。”
木代不關心這個:羅韌握着她的手呢,他自己知道嗎?
接下來發生的一切,木代都有些魂不守舍,好像是關了燈,每個人都去看水面上的水影,這次似乎能看到了,但是都沒有一萬三能看到的那麼密和多。
是因爲一萬三在場,所以他們都能看到了嗎?但是又因爲他是主“水”,所以別人看到的不如他全?
一直到臨走,羅韌才輕輕鬆了手,木代不敢看他,第一個竄出房間,夜風吹的涼颼颼的,這才發覺手背上火燙。
回去的路上,一萬三和曹嚴華一直在低聲嘀咕,木代疑神疑鬼,總以爲他們是在講她,湊近了聽,終於放下心來。
原來並沒有,他們關心的是那個箱子牢不牢靠:
——這樣下去也不是長久之計,總不能靠自己臆測着來吧。
——還是得找個治本的法子。
……
***
終於上了牀,還是輾轉反側,一直盯着牀頭板上的木雕圖案發呆,家裡的傢俱傢什都是紅姨一手操辦,品味一如那個紫潤堅厚的蟈蟈葫蘆,講究精緻和古色古香,擱別人家平平展展一塊牀頭板了事,在這裡,精雕細鏤,取不盡的吉祥如意。
邊框是不斷頭的萬字紋,每隔一段就有蝙蝠翩躚,代表“福祉綿綿”,角落裡又有猴兒騎馬,寓意“馬上封侯”,正中是寶瓶,邊上兩隻鵪鶉,那時候出事不久,她每晚噩夢睡不着覺,搬來這裡之後,紅姨帶她看房間,指着圖案跟她說,寶瓶鵪鶉,平平安安,紅姨希望你每晚都睡的平平安安。
今兒個晚上,還讓她怎麼睡的“平安”啊?
不知所措,煩惱難安,心底深處卻又好像蘊着纖薄的欣喜,忐忑地給羅韌編輯微信,六個字。
——你是什麼意思?
猶豫了很久,一狠心發出去,同時撳滅了燈,被子拉過頭頂。
不想了,睡覺!
黑暗中,她第n回嘆着氣翻身,慢慢睜開了眼睛。
咦?
牀頭板上,邊角里的那隻騎馬的猴兒,忽然對她眨了眨眼。
這是見鬼了嗎?木代驚的目瞪口呆,屏住呼吸湊近去看。
不是猴子,是個峨冠博帶的仙人,騎了只鳳凰,像是看不見她,施施然往前走,後頭陸陸續續跟了一長串。
第一個是頭搖頭擺尾的小龍,第二個是隻昂首闊胸的鳳凰,第三個似乎是隻獅子,第四個似馬非馬……
從第四個開始她就不認識了,感覺上就是一個個奇形怪狀的走獸,倒是對末尾的那個印象深刻,像只表情嚴肅的猴子,偏偏後背上生了一對翅膀。
長什麼翅膀,當自己是小天使嗎?木代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就在這個時候,也不知是從哪,忽然出現一隻手,嗖的一下抓住那隻猴子,瞬間又縮回到無邊的黑暗裡去了。
木代啊呀一聲驚醒過來。
黑咕隆咚,夜色正沉,是夢嗎?
頓了兩秒,她一骨碌爬起來,撳開手機的光,照向牀頭板的邊緣。
昂首的小馬,喜氣洋洋的猴兒,好一幅“馬上封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