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們社團想在海洋島修築什麼要塞?”黃蜚問道。
李明勳笑了笑,從懷中拿出一份簡易的設計圖,攤開放在了桌子上,黃蜚細細一瞧,卻是臉色微變,圖紙上,海洋島的全貌已然標註出來,要塞的主體是位於太平灣深處的一座四角棱堡,光是上面附屬的火炮就有十幾門,用以固守港口,而在海洋島的制高點,還有一小型圓堡,用於防備棱堡側後,而進入太平灣的入口,一側各有一座大型炮臺,用以封鎖港口,而港口則佔據了太平灣的大半,從其碼頭的規模就可以確定,這座港口可以支持一支大型艦隊作戰的。
除了這類防禦設施,軍營、校場、訓練場等設施一應俱全,這已經不是一個簡單的堡壘了,如此大規模的要塞,絕非一朝一夕能夠建立,耗費的銀錢更是無法計算,而如此要塞也足以證明了社團的野心,只要社團立足,就再也不會離開了。
“曾大人,您看.......。”黃蜚一時有些下定不了決心。
曾櫻毫不遲疑道:“可以。”
黃蜚尷尬的咳嗽一聲,他想了想說:“如此大興土木,還是要好好安排一下才是,至少要安排穩妥的人在島上駐守。”
面對如此要塞,黃蜚一時覺得手下沒幾個能信任的人了,李明勳笑道:“曾大人標營之中的武行將軍,剛剛升了千總,若是曾大人施恩,再提一提,倒也符合海洋島守備的身份了。”
“這倒是簡單,只是李大人,這要塞也不是現在要建的吧。”曾櫻問道。
李明勳並不否認,那海洋島位於遼東半島以東,距離登州有數百里海路,建造要塞需要的磚石、石灰和人力都要從登州調配,更不要說需要木材等大宗貨物了,這麼大批量的調運物資,還是要等南風起了後才方便,而社團也需要時間在登萊一帶採購這些物資。
“還是等四月之後再說,再大興土木吧。”李明勳笑道。
“那還有些時日,黃總兵,趁着這段時日,調配一下島上人馬,提早準備去吧。”曾櫻對黃蜚說道。
黃蜚聽了這話,微微點頭,恍然之間看到了曾櫻臉上似笑非笑的表情,他恍然大悟,這是曾櫻有話要與李明勳私下說,想通這一點,黃蜚連忙起身,告辭離開,把自己的書房讓出來。
黃蜚離開書房之後,這裡安靜了許久,李明勳沒有說話,而是靜心等待着曾櫻,他知道,這位巡撫大人單獨留下自己肯定有話要說,許久之後,曾櫻略帶沙啞的聲音才響起:“明勳,在你的眼裡,朝廷如此不堪嗎?”
李明勳的臉上掛着似有似無的微笑,沒有迴應,曾櫻說道:“我很難理解,一個海外僑商是如何有勇氣和魄力拒絕大明的開出的優渥條件,一直到你的艦隊來到登萊,我才稍稍有些明白,但是我不明白的是,你爲什麼對朝廷如此沒有信心,我已經聽王老公說了,非天子遷都,你絕不受撫,真的到這種地步了嗎?”
“終究還是躲不過去啊。”李明勳感慨一聲,他原本不想和任何一個明國官宦過度的討論這個王朝的得失興替,但如今曾櫻把話說到這份上,李明勳不得不正面迴應:“事實上,我對局勢的預計比你想象的還要糟糕,從海洋島要塞的規劃您就應該看的出來,大明崩潰已在旦夕之間,其勢不可違。”
李明勳站起來,說道:“您知道,在我的心中,大明王朝已經是一艘行將沉沒的破船,這艘船的龍骨上長滿了蠹蟲,藩王、縉紳、衛所,他們樹大根深,從朝廷身上不顧一切的汲取營養,破壞着朝廷的根基,但是一切都晚了,蠹蟲不除,這艘破船會被外力擊碎,蠹蟲去除,破船會自行崩潰,我可不願爲此殉葬,所以,我纔會把社團安排在這個位置上,與大明若即若離。”
“你不是也認同與大明百姓同根同源,也認同我們屬於一個文明嗎,爲什麼就不能.......。”曾櫻熱切問道。
李明勳沒有讓他說完,他當即說道:“在民族與文明的層次,我與社團認同大明,但是現在,社團根本無力阻止這個腐朽帝國的大廈將傾!當我有能力的時候,我也不會去保護那些蠹蟲,現在有東虜,社團與朝廷能站在一起,但沒有東虜呢?”
沒有東虜這個外部威脅,社團與大明就是敵人。這句話,李明勳不會說出口,但曾櫻心中早已明白。
“你知道我爲什麼明裡暗裡支持你的移民政策嗎?”曾櫻問道。
李明勳輕咳一聲,索性把話說明,他說道:“因爲您知道,這是社團肯出兵的唯一目的,沒有移民,就不會有東番義旅與您協同御虜,當然,您肯定有更深的考量。”
“其實我的目的很簡單,你的社團之中有越多的明國人,社團就與大明有越多的羈絆,斬不斷理還亂,這一次,東虜寇邊,你的御虜的目的只爲了移民,下一次,東虜再次入寇山東呢,就算你不需要移民了,東番的軍隊還是會出現在山東。”曾櫻淡淡說道。
李明勳明白其中道理,從山東來的移民很快會佔據社團在各個據點的大多數,其中的人才也會佔據重要的崗位,擁有更多的話語權,而當東虜再次入寇,無法坐視家鄉受難的山東移民肯定會給社團施加壓力出兵,在社團目前的體制下,壓力會更加的明顯。
然而,李明勳並不認爲這是一件壞事,他也樂得見到這種局面,從一開始,社團就不是以他個人的意志爲轉移。
“您說的沒錯,可是那個時候,社團要保護的是我們的文明,華夏故土還有同文同種的同胞,不是腐朽的王朝和不管百姓死活的權貴,這不能改變社團與大明之間的矛盾。”李明勳毫不猶豫的說道。
曾櫻似乎不想在這方面與他爭論,他說道:“明勳,請你摸着良心想一想,在你大權獨攬的情況下,你與你的社團發生矛盾的時候,你會如何選擇,特別是你堅信自己正確的時候,你該如何抉擇?”
李明勳卻是愣住了,實際上,這不是設想,而是已經成爲了現實,如果一切按照他自己的意志,社團根本不會與西班牙人爲敵,而是在各個勢力之間周旋,積累實力,可是在社團高層大部分與西班牙人有血仇的情況下,這是根本做不到的,李明勳也只能屈從於社團大部分人的意志,他不止一次的想過,加入社團沒有西班牙這個敵人,就無需大規模的把資源投入到海軍,同樣的資源投入到陸軍,或許可以影響大陸的局勢。
“真正可怕的是,你的社團與大明有了羈絆,而你卻沒有,這會讓你從過於理性乃至冷血的角度去考慮問題,不能對你社團的意志感同身受。”曾櫻的聲音敲打在了李明勳的心頭,讓他的內心久久不能平息。
許久之後,李明勳笑了,他忽然意識到一件事,大明的官員並不是所有人都迂腐的,眼前這位曾櫻大人,就可以在客觀的角度考慮問題,可是他的目的可不是爲自己好,依舊是爲了他忠心的朱明天下。
李明勳也意識到這一點,自己終究年輕,學識有限,肯定無法辯論的過眼前這個深諳政治的巡撫大人的,他索性耍起了光棍:“曾大人,曾老先生,您把我繞暈了,直說了吧,您是不是有什麼計劃?”
“你尚未婚配吧,明勳。”曾櫻的臉上掛滿了笑容,又指了指窗外,不知何時,那裡多了一個影子,曾櫻又說:“我的孫女,是我的掌上明珠........。”
李明勳擡起手,制止了曾櫻,他回想起這段時日發生的一切,從曾櫻對自己越發的親厚,到今天一進門看到那個女扮男裝對自己沒來由的不懷好意的姑娘,一直再到曾櫻剛纔的話,他恍然意識到一個問題,自己似乎中了曾櫻的圈套。
“如果我不答應,您是不是要在海洋島要塞的問題上爲難我?”李明勳跳過了一大段思維,直接問道。
一直以穩重正派形象示人的曾櫻說道:“不光是海洋島,還有移民呢。”
這下李明勳徹底明白了,這肯定不是曾櫻一個人的計劃,要知道,簸箕山之戰後,王承恩這個觀察使也少在新軍營了,想來這二人肯定密謀了,密謀的計劃很簡單,這批對大明和朱家天子忠心耿耿的臣子已經確定了一點,他們已經無法從道義利益方面勸說自己成爲大明藩屬,於是成了曲線救國的路子,那就是把自己和大明儘可能的綁在一起,支持移民是這樣,支持海洋島要塞也是如此,而到現在,他們想讓自己成爲曾櫻的孫女婿,在曾櫻對大明忠心不二的情況下,那豈不是自己成了大明朝的姑爺!姑爺爲岳父家做點事,那不是應當應分的嗎?
一旦社團與大明成了利益共同體,又有情感糾葛,到了關鍵時候,那真是剪不斷理還亂了。
“我曾櫻的孫女,也配的上你的身份了吧。”曾櫻微笑說道。
李明勳連連擺手,說道:“不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有些懵,您讓我考慮考慮,告退了,告退了。”
當曾櫻把李明勳留下的時候,他想了很多,無論什麼陰謀陽謀,李明勳都有法子應對,但這把自己個人婚姻和社團的利益糾葛在一起的法子,他卻是一點也沒有預計,如今也只能感慨,也就只有讀書人才能把這無所不用其極玩弄的如此冠冕堂皇了。
李明勳可謂倉皇撤退,走出書房便是向府衙門外走去,卻不曾想,身後一聲叱音,一道寒光閃過,鋒銳的劍鋒向李明勳胸口襲來,李明勳雖然功夫不佳,好在這些年也是見過陣仗的,身體微微偏轉就是躲開這一擊,烏穆在一旁,刀不出鞘,已然撲了過去,戴着鐵手套的拳頭砸向了襲擊者。
好在那女孩身邊有幾個侍女護衛,一個個衝上來抵擋,在李明勳命令烏穆住手的時候,烏穆已經用刀背砍倒了三人,烏穆如此神勇,嚇的那女孩連連後撤,寶劍丟了,頭髮散了,花容失色。
“你便是那無恥之尤的東番夷人李明勳!”那女孩高聲問道。
李明勳眉頭微皺,老子到了登萊,別說碰女人,連雌性生物也沒見過幾頭,怎麼就無恥之尤了,烏穆也是爲自家主子不平,喝道:“哪裡來的野丫頭,在這裡信口雌黃,壞我主子名聲。”
女孩喝道:“什麼壞他名聲,便是這廝那日在燈會上見到了我,才屢屢向祖父求娶,還以繼續御虜、賑災威脅,恬不知恥!”
幾個侍女也是上前,紛紛出言指摘,李明勳聽了這些話,明白了過來,定然是那曾櫻搞鬼,明明是這老頭子想把自己的孫女嫁給自己,好進行政治聯姻,卻倒打一耙,說自己是垂涎這女子美色,向曾櫻求娶,若是不答應,便引軍返師,停止向難民營供給糧食,如此倒是自己的不是,而且不好辯解。
難怪一見面這女子就對自己不懷好意,原來是曾櫻在背後使壞,這廝把責任推在旁人的身上,省的自己孫女發難,反過來說,這事兒若是成了,豈不是說自己就必須爲大明抗虜,爲大明賑災了嗎?
“曾大人,真是好手段啊,今天我李明勳領教了!”李明勳臉色一紅,也不辯解,拍打了身上的灰塵,轉身離去。
“你給本姑娘站住,你壞我名聲,欺我祖父,哪容你這般離開!”那女孩大叫一聲,撿起地上的寶劍就是追了出去。
“小姑娘,這不關你的事,別在這裡耍性子,我大人大量,方纔的事情就不和你計較了,你若是再敢.......,哎呦你怎麼戳我屁股。”李明勳的聲音從衙門之外響起,越來越遠。
“曾大人,這次你爲大明犧牲了自己的孫女,回去之後,老奴定然稟明天子。”王承恩不知何時出現在曾櫻的身邊,說道。
曾櫻笑了笑,抱拳說道:“您多慮了,李明勳雖然對我大明官紳多有誤會,但爲人正派,絕非浪蕩之人,說句大不敬的話,最適合與其聯姻的不是淑兒,而是長公主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