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東虜的兵鋒尚未再抵登萊,可是山東半島上已經亂作一團。
京師陷落天子殉國的消息已經傳遍了大江南北,遼東半島周邊島嶼很多明軍選擇了向他們的敵人投降,而更多人選擇回到登萊,每個人都知道,自己要麼投降,要麼前往江南,登萊是肯定守不住了,所以四處搶掠,一直到曾櫻的到來才稍稍好轉。
當初接替曾櫻的登萊巡撫掛印而去,諸將承蒙曾櫻恩德,自然以其爲首,南京的聖旨到了,承認了這一點,也不過是錦上添花罷了,如今的登萊巡撫和各鎮將軍能做的只有約束士卒不要侵略百姓,他們往登州集結,等待北風到來,乘船南下。
反倒是社團在山東各地出沒,這些加入社團一年多人的僱員操着地道的山東口音在山東各各府各縣招募移民,其實有無數的難民涌入了登州,但此次移民運力有限,社團註定只能挑選技術人才,鐵匠、木匠、匠戶、郎中、水手,凡是證明自己有一技之長,就可以和家人一起獲得前往永寧和臺灣的船票,除了家人,他們還得到一部分空間存放財務、工具。
登州巡撫衙門。
曾櫻的面前坐了十幾個將軍,都是參將以上,有幾個人光着腦袋,在人羣中分外顯眼,並非他們喜歡這類髮型,而是在滿清入關,無法離開的時候,他們選擇了向清國投降,在得知福王繼位,登萊尚在的情況下,他們又選擇反叛。
李明勳坐在曾櫻身邊,一言不發,不過他坐在這裡,衆人就安心許多,社團運輸艦隊帶來的糧食讓登萊軍心大定,而中原的消息傳來,清軍主力從蒙古和潼關兩個方向圍攻李闖去了,雖然滿清向山東派遣了山東、登萊兩位巡撫,但兵力不濟,原本攻掠山東的滿洲正藍旗和漢軍旗也是加入了多鐸麾下的主力,登萊暫時沒有壓力。
曾櫻輕咳一聲:“有東番社團襄助,諸位的心總算大定了,如今李先生都是來了,各家定然無恙,再過兩日,南京天子的使臣將會趕到,諸位都會獲得新的官職,繼續爲朝廷效力。”
說罷,曾櫻對黃蜚微微點頭,黃蜚說道:“按照咱們和社團的約定,此次南撤,所有艦隻的使用和編隊都是由社團統一命令,諸位將軍回去之後,儘快把南撤的士卒、家屬和攜帶的物資數量統計出來,另外,想盡辦法維修艦船,本官知道,材料並不充足,倒也無妨,拆小船修大船,諸位知道了吧。”
諸將起身稱是,繼而離開了衙門。
黃蜚和曾櫻二人留下,黃蜚說道:“雖說具體數字還沒有統計出來,但我心裡還是有數,聽聞要去江南,很多營伍散了,特別是天津、遼東水師,跟水師南下的士兵約有一萬五,加上家屬總共五萬,各鎮水師的艦船雖然加起來上千,但多是小船,能遠海航行的也就兩百左右,原本答應爲社團轉移部分移民,細心一算,頂多運送五千人了。”
李明勳笑了笑,他本對此就沒有報多大的希望,事實上此次運輸移民的主力還是社團和沈廷揚家的大沙船,社團的運輸船隊擠出了沙船、廣船三十五艘,還有亞哈特、雙桅縱帆船二十四艘,沈廷揚的沙船幫雖然船隻不少,但很多都被調遣去守備淮河去了,只抽調了四十艘,但因爲都是大船,運力倒是不差,一次性運送四萬人不是問題。
“倒是無妨,只是最後走的時候,定要堅壁清野,特別是船隻,不能只是鑿沉,一定要燒燬。”李明勳提醒道。
黃蜚重重點頭:“放心吧,寸板也不會留給東虜的。”
“李先生,國事艱難,就不要講究禮數了,若是以往,朝廷對社團移民還有擔憂,但現在廟堂內外都以爲,移民到海外總好過被韃虜荼毒,先生救登萊官兵,保存大明軍力,也是恩德,若還有需要我等要做的,還請明示吧。”眼瞧着沒有外人,曾櫻直截了當的說道。
李明勳也不客氣,說道:“有兩件事還需要二位配合,先把水城航道讓出來,社團運輸船隊都有戧風能力,已經編列一快一慢兩支艦隊,我準備先運送一批難民去臺北。”
見二人遲疑,李明勳到:“二位大人,明勳會隨你們最後一批撤退的。”
黃蜚重重點頭,李明勳說:“另外一件事則需曾大人配合,登萊左近百姓許多也願意南下,只是船舶不夠,難以接納罷了,不妨陸地遷徙,先組織他們南下,進入南直隸,當然,一應米糧支出由社團配合。”
“只恐南直隸那邊不接納呀。”黃蜚說道。
李明勳道:“無妨,小袁營大人還記得嗎,去年其向總督漕運的史可法大人受撫,麾下有萬把人,封了個海州總兵,這大半年,其軍糧不少是社團接濟的,又掌握海州、贛榆、日照等州縣實權,有他配合,自然無礙,待協助登萊各鎮水師撤離完,那裡的百姓自然由社團接走,不會惹出亂子的。”
曾櫻道:“李先生一心救民,原本老夫不該多說,但有一點要提醒於你,若是那些百姓吃你的米糧到了南直隸,又反悔不移民海外了,你可是做賠本買賣的。”
李明勳哈哈一笑,說:“社團早有章程,先在山東用船運走其家中妻、子,讓男丁攜帶父母幼兒南下,不怕其反悔,若是其反悔,社團亦不會怪罪,總歸是施捨錢糧救人性命的善心事兒,便是圖個福報吧。”
曾櫻扭過頭,老淚縱橫。
李明勳拍了拍曾櫻的肩頭,嘆息一聲,問:“黃將軍,海洋島形勢如何了?”
黃蜚道:“京城陷落後,長山島一帶的守軍,以都司徐標爲首,島上守軍近兩千人向滿清投降,後來有人又反正了。當時投降的時候,海洋島遊擊武行沒有投降,本官派了十幾艘船給他送去了軍資,但島上社團士卒和工匠拒不撤退,以大匠吳阿九爲首,如今還在島上,武行聽聞你來,便是來了登州,但其家中妻小都在海洋島,這是要死守保土了。”
“我果然沒看錯人。”李明勳嘆息道。
不多時,武行走了進來,看起來他瘦了很多,一雙眼睛卻是充滿鬥志,武行跪下行禮,叉手站在了一側,李明勳道:“武將軍,北風一起,登萊的所有王師都是要撤退了,你也隨他們一起走吧。”
武行看了一眼曾櫻,說道:“當初先生和老大人把海洋島交於末將,末將接任之後,一日不敢放鬆,修圓堡,築炮臺,練兵馬,存物資,若有過失,請老大人明言,武行身爲山東人,決然不會走的,便是死,也要死在山東最後一塊土地上。”
(在明朝,遼寧大部分地區屬於遼東都司,而遼東都司屬於山東轄制。)
曾櫻嘆息一聲,說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武將軍,你乃忠勇之輩,隨本官和黃將軍去南京,他日收復國土,必有你一展宏圖之地啊。”
武行倔強的搖搖頭,他說道:“末將沒有讀過書,但也看過戲文,從古至今,除了太祖皇帝,何人北伐而得天下,又有誰能從偏安江南而復得中原的?以嶽武穆、祖逖之威能,尚且不能,我輩又奈何?”
若是在平日,武行這等言論定然要以藐視上官,妄議朝政而被治罪的,但曾櫻知他忠心,也知他說的是實情,如何能加罪,武行跪在地上,說道:“末將願與海洋島共存亡!”
曾櫻看向李明勳問:“明勳,你看呢?”
李明勳道:“武將軍,朝廷爲保江淮,已經盡棄山東,你若一意孤行,朝廷不會承認你的官職,也不會接濟你糧餉,你當如何?”
武行聽了這話,卻是無話可說,在島上尚有他屬下二百餘人,若是沒有糧餉,該如何支持,空談大義可是不能當飯吃的,要麼餓死,要麼投降,別無他途。
武行想了許久,問:“李先生,當初你出資構築海洋島要塞,留精卒上百協守,肯定不會輕易拋棄的,對嗎?”
黃蜚輕咳一聲,說道:“那便是社團的事兒了,你若還想駐守,唯有兩個辦法,一是成爲義勇,自費錢糧,二是加入東番社團,由社團接濟。”
曾櫻道:“明勳,黃將軍,還是由老夫和武行私下談談吧。”
李明勳自然沒有異議,武行便跟着曾櫻進了後堂,曾櫻道:“坐下吧,武將軍,你我雖有上下尊卑,但如今國難當頭,便不要管這些虛禮了。”
武行悵然落座,曾櫻道:“武將軍,你加入社團吧。”
武行猛地擡起頭,道:“老大人,末將是大明之將守大明之土,爲何要加入東番社團?雖然末將對李先生也是敬佩有加,但大明何故棄我。”
曾櫻無奈搖頭:“你呀,真是一頭倔驢啊。武行,你沒得選,你想守備山東的最後一塊土,就要加入社團,老夫知你忠心,但也要知道變通,如今社團如日中天,縱然一時難以改變大陸局勢,但你也要知道,這個組織僅僅只有不到五年的光景啊,再五年,十年呢?大明日後仰仗社團的地方多了,你加入社團,也多一條大明和社團的溝通渠道,你在社團地位越高,越能影響社團與大明爲善,這何嘗不是一種忠誠呢。
再者,東番社團雖然被迂腐之人呼之爲島夷,但組織中掌權之人多半是漢人,與我大明同根同源,你又有什麼擔心的呢?”
許久之後,武行跪在地上,說道:“他日光復山東,武行只求葉落歸根.......。”
最終,武行被李明勳任命爲海洋島要塞守備長官,其麾下士卒凡是願意留守的,盡按社團標準安置,不願意者隨船南下。
李明勳送走了武行,正要返回登州,林謙來到李明勳身邊,問道:“大人,不外乎是三五百人,社團接濟他們駐守海洋島又如何,您非逼着武行與朝廷斷了關係,曾大人和武將軍都是心中有了癥結。”
“從民族和文明的角度上,社團與大明割不斷,但從政治隸屬上,一定要切割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將來歷史書上也要如此記載,是大明朝廷丟棄了北方所有島嶼,而社團保存了北方唯一的據點。”李明勳認真的回答道。
“好了,你也別糾結這件事了,陸地遷民的事情全權委託給你了,另外,你對山東熟悉,從這裡找一批對登萊、朝鮮、遼東熟悉的水手,加入海洋島要塞。”李明勳吩咐道。
林謙不解的問道:“這是何故?”
“當然是做買賣了,海洋島要塞花費了社團十二萬兩白銀,維持這個要塞每年花費也是不少,其處於山東到朝鮮的必經之地上,若不做些走私買賣,豈不是暴殄天物,要知道,當年東江鎮毛文龍,就是靠着這條航路,養活了幾十萬軍民的。”
從七月開始,山東半島上出現了南遷的人流,小股不過三五百人,大股成千上萬,他們的目的地是海州雲臺山,這些難民人流中多是男人和老人、幼兒,罕有年輕女人和孩子,他們衣衫襤褸,少有行李,懷揣幹餅、窩窩頭,一路南下,人人脖頸裡掛着一個木板,上面刻着一串蘇州碼子,這木板便是他們的身份號碼,南下路上,領取食物必有號碼板,日後去了海外,也要靠這號碼板找到自己的家人。
到了十月,東北季風終於出現,登州左近完全沸騰了,士兵和家屬、難民分隊登上船隻,登州及其周邊村鎮十室九空,等到三百多艘大船離開登州之後,海岸線被燒船的火焰燒紅了,小船、木料、帳篷、沒有吃完的糧食,能燒的全部燒掉。
轟隆!
一聲爆炸聲,拿不走的火藥把登萊巡撫衙門炸上了天。
曾櫻站在官廳之上,看着越來越遠的登州,暗暗發誓:我一定會回來的,一定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