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六九 分鍋

舟山島上最宏偉的建築就是延平王府,包括隸屬鄭藩的六部堂官在內,都擠在狹小的民房之中,趙三刀趕到之後,見鄭成功肅然坐在堂前,而舟山各部明軍的將領已經齊聚一堂,守在沙盤之前,討論進軍江南的戰略,趙三刀還認得這沙盤,當初還是統帥部留在魯監國那裡的,如今已經爲鄭藩所有,就如其本身的命運一樣。

沈廷揚親自引導趙三刀坐下,原因無他,趙三刀是本次進軍江南戰略的重要一環,合衆國雖然不參與崇明以西,長江航道的戰事,但是卻要爲傾巢而出的舟山明軍守住東南這一隅之地,進軍江南計劃展開之後,趙三刀率領的江南分艦隊將會駐守舟山。

這也是統帥部軍事援助東南明軍的政策之一,與援助其軍需糧草不同,協防舟山算是暗中相助,之所以有明有暗,是因爲合衆國國內對東南明軍是深惡痛絕,官方層面,不受統帥部轄制,不與合衆國合流的鄭藩本身就是一個異類,無論是軍隊還是合衆國行政機構都是不喜歡,而在私人層面則更多,合衆國將禁絕與滿清走私的貿易扣在舟山明軍,特別是鄭成功的頭上,國內商人都一會是鄭藩不允許合衆國靠近東南海岸線。

福建光復之後,就連民間層面也不喜歡鄭藩,報紙上到處都是鄭藩找茬的報道,鄭藩騷擾商船,往大本營走私違禁商品,越境來到臺灣島一側捕魚,當然,真正引起全國不喜甚至敵視的是,鄭藩有染指福建之嫌,人人都知道,福建是海陸兩軍浴血奮戰方光復的,是合衆國大陸戰略的重要一步,但鄭藩想討福建爲藩地的消息早已不脛而走。

國內普遍反對,所以援助要考慮民意,援助的物資和銀錢對於合衆國百姓還能接受,也僅僅是打發叫花子的量級,這就像是一個受盡親戚白眼的窮小子發達了之後,最願意在親戚有難的時候,拿着些無關緊要的禮品上門慰問,一面掙面子,一面其實什麼也不幫着解決。

而派遣江南艦隊入駐便是統帥部和安全局暗中籌劃的,先賺下一個團結互助,協防友軍的好名聲,一旦舟山明軍有失,那也可以把舟山抓在手裡,以免生出事端,旁的不說,留守將領中就有幾個安全局的‘朋友’,鄭藩江南大敗,舟山明軍軍心渙散繼而襲擊合衆國軍艦,投降滿清,江南艦隊奮力鋤奸,守住舟山百姓平安,這就是李明勳爲舟山準備的最後一套劇本。

趙三刀思索着合衆國對鄭藩的政策,眼瞧着鄭藩已經講解完進軍江南的作戰計劃,這與合衆國無關,趙三刀也不會真的去聽,當然關鍵還在於鄭藩拒絕對外交流,其藩下從未派遣子弟前往統戰學堂學習,雖然鄭成功在舟山建立了一個‘藩黌’,但這種日本風格十足的學校着實有些不倫不類,講學的要麼是朱子酸儒的爲官之道,要麼就是上不得戰場的偏俾之將的言論,學生也都是藩下子弟,與其說是學校,還不如說是鄭成功本人的軍管預備團和親信護衛隊。

講解戰略的是中軍提督甘輝,鄭藩的老人,也是鄭成功的心腹之將,甘輝講解完,似是不經意的看了一眼趙三刀,輕咳一聲說道:“如今江南空虛,滿清疲於西南與東南的戰事,抽身不得,正是我東南大軍進入長江,收復江南的大好時機,進軍江南,三分看天,七分在人,而人慾得天之助,一則需諸將勠力同心,二則需友邦誠心相助,官將一心,是我大明之福,友邦相助亦是我中華之德!

今天時地利人和皆是在我,只要友邦戰而不退,我大軍定能平定醜虜,光復江南!”

“平定醜虜,光復江南!”諸將齊呼,聲勢高漲。

“這羣混賬,無恥!”幾個隨行來的校官咬牙說道。

趙三刀坐在那裡,靜心聽着甘輝說完,瞪了一眼,示意身邊幾個年輕校官閉嘴,他很清楚海軍少壯軍官的憤慨來源,便是那句:友邦不退,鄭藩必勝。這表面上,是指的鄭藩出征在外,需要江南分艦隊協防舟山不退,方可大勝,好像只是不友好的提醒,但實際上卻是極爲陰險的。

趙三刀非常清楚,甘輝說的友邦不退,並非是舟山的江南分艦隊,合衆國海軍的實力今非昔比,特別是執掌馬六甲海峽之後,只需要在檳城佈置一支艦隊,就能震懾南海和印度洋,從馬六甲一直到永寧的航線已經處於安全狀態,完全可以爲前線的江南分艦隊添置主力戰艦,江南分艦隊如今戰列艦就有三艘,還有四艘重巡,加上護衛艦和重型槳帆戰艦,滿清根本毫無進攻之心,甘輝的話,實際代表着鄭成功乃至整個舟山明軍的態度,所指也是東南戰區。

進軍江南的首要在於江南空虛,爲了支援閩浙戰場,清軍把江南的兵馬抽調了一空,但浙南戰場距離江南實在太近了,軍隊坐船從金華出發,可以一路直達江南的任何地方,水路暢通讓嶽樂可以在短期內回援,鄭藩對大陸局勢瞭解不多,因爲衢州百姓撤離問題,如今合衆國大軍還在金衢盆地與清軍大戰,處州與溫州方向也有戰事,打的極爲熱鬧,似乎東南戰區用上了全力,至少舟山明軍是這麼認爲的,鄭成功希望東南戰區繼續保持戰爭烈度,不要讓滿清快速回援江南。

而另外一方面,鄭成功通過類似的宣傳,已經爲將來的失敗找好了理由,或者說替罪羊,鄭成功很明白這是軍事冒險,畢竟他親身參與過江南崩潰的時候發生在中游的水戰,知曉長江航道的情況,事前這般宣傳,一旦失利,便可把責任歸罪爲友邦了。

正是因爲看清了鄭藩的無恥,年輕血性的軍官纔會憤慨,但趙三刀不會,並非因爲他的年紀,而只是因爲他是一位將軍,能夠‘與聞機密’的將軍,包括秘奪舟山等機要事務,江南分艦隊中只有他一人知道,而趙三刀還知道一些東南戰區的情況,那就是原定的東南緩戰的軍事戰略是不變的,合衆國不會爲鄭藩火中取栗,趙三刀是一位純粹的軍人,他可沒有政客的那種‘無恥’。

趙三刀很清楚統帥部宣傳處的已定方案,等鄭藩的水師一進入長江,全國的宣傳機器都會全速運作一起,其中精義就在於,忠告鄭藩進軍江南,一定要戒急用忍,勿要貪圖財貨,以配合盟軍戰略爲上,而今日在碼頭所見,鄭藩帶家屬參戰,很快也會成爲宣傳炮彈中的一顆,這麼宣傳的目的也是隻有一個,那就是告訴國人和盟友,此次鄭藩進軍江南,是配合盟軍東南西南兩大戰場的舉措,頂多與合衆國以前一樣,搶一把就撤,如果失敗了,肯定是鄭藩貪心了,急迫了,認不清自己了,我們提醒過你的,你非不聽,怎麼辦呢?

宣傳戰是合衆國的強項,特別是掌握報紙等諸多傳媒、手段的情況下,不管事實如何,鍋已經分好了,而趙三刀很清楚,進軍江南成敗還是在於東南戰區,東南戰區在前線的戰爭烈度直接決定了鄭藩在江南的局面,光復江南肯定是不被允許的,鄭藩想要道德來綁架,而李明勳的對策直接用輿論壓制,成與不成全在合衆國,但責任肯定得是鄭藩的!

趙三刀很清楚李明勳的真實意圖,還是讓鄭藩的策略服從盟軍的戰略,在李明勳的規劃中鄭藩進軍江南僅僅是爲了替東南戰區緩解壓力,至於東南戰區爲鄭藩的策略服務,那僅僅是鄭藩的一家之言,鄭成功的幻想罷了,只不過,無論是趙三刀還是統帥部,都不會明說這件事,以免鄭藩放棄進軍。

作戰會議結束,趙三刀陪同鄭成功來到了水師碼頭,檢閱水師,鄭藩水師之中已經有了許多合衆國式的小型戰船,這次趙三刀又帶來了一批,但無論鄭成功如何操練,都還不及江南分艦隊在外海那支如堡如城的艦隊有氣勢,特別是江南分艦隊那以爲盟軍壯聲色爲由的火炮齊射,更是震懾了港口水師的所有人,特別是那些住在船上的士兵家屬,更是四處逃竄。

“延平王,我國元首敬告閣下,此次進軍江南,切要戒急用忍,萬勿輕敵冒進,一旦有變,可速速退守外海,下官已經派遣一支護衛艦隊和一支槳帆艦隊輪替在外海策應,以備不測。”趙三刀嘴上說着準備好的辭令,這些不軟不硬的話很快也會出現在合衆國的大小報紙上。

“上告爾主,本王心中自有計較。”鄭成功不鹹不淡的說道。

“真他媽是良言南勸該死的鬼。”回去旗艦的路上,幾個軍官已經在罵罵咧咧,趙三刀絲毫不往心裡去,書寫一封密件,派快船送去了福建。

永曆十二年十一月,進軍江南作戰開始。

趙三刀率領海軍江南艦隊直撲杭州灣,先是突襲了清軍駐守瀝海一帶的錨泊地,但也只是摧毀了兩艘加列船,而明軍一部在定海登陸,因爲遷界禁海,定海此時只有駐防的一部綠營,剛剛補充而來,鄭軍上岸,綠營或投降或逃竄,鄭藩的內河艦隊沿着甬江逆流而上,直撲寧波府城,惹的清軍四面來源,於此同時,舟山明軍各部近九萬,已經分乘大小船隻兩千餘艘分三路進軍長江,在泗礁山一帶錨泊等候潮汐,期待‘一潮而至’。

鄭藩在舟山發展這麼些年,還是有些家底的,雖然不如原本歷史上十餘萬人涌入長江,但江南清軍更爲勢弱,這一次,老天爺沒有刁難明軍,順着潮水進入長江航道,也無暴風驟雨,相反,北風吹拂之下,鄭藩水師保持了最好的隊形,一時間士氣高漲,原因無他,鄭成功在出兵之前,築臺祭天,如今航海安全,鄭藩上下全都以爲得上天相助。

然而,進入長江之後,鄭藩第一次撞了牆,這一次是撞在了崇明之上,自從鄭藩入主舟山,合衆國便是盡棄崇明要塞,將崇明要塞拆掉之後,便是離開了,清軍屢屢在崇明要塞碰壁,索性仿照要塞重新修築,使得崇明島上東有扼海城堡,西有控島縣城的局面。

崇明是海防前線,即便是支援閩浙,也從未抽調蘇鬆兵馬,鄭成功以爲崇明唾手可得,因爲崇明不過兩千守軍,實力不強,更重要的是,滿清蘇鬆提督馬進寶是這些年錢謙益一直運作的對象,但鄭成功和錢謙益都高看了馬進寶,這廝是送錢也要,送女人也要,講禮義廉恥也行,訴恢復中原尚可,但關鍵時候,還是不降。

馬進寶不僅命令崇明守軍堅守,本身還沿着蘇鬆防備明軍登陸,明軍在崇明登陸,清軍守將棄守縣城而防要塞,鄭藩動用大炮數十門,圍攻,依舊打不下這個要塞,好在清軍兵少,而鄭藩也控制了崇明全島,鄭成功用‘恢復江南,南京與水戰爲首要,崇明要塞圍而不打,以在兵貴神速’爲理由,掩飾住了打不下崇明要塞的尷尬。

但正如鄭成功所說,進軍江南的首要在於攻下南京,次爲水戰得勝,而水戰得勝則是一切的前提,讓鄭藩趕到興奮的是,江南分艦隊在杭州灣的軍事行動吸引了清軍最強水師遼東水師和部分江南水師戰船南下支援,而鄭藩派遣的內應在嘉興、蘇州運河航段,製造了沉船事故,鄭藩只需要消滅清軍的江南水師即可。

鎮江。

清軍江南水師提督王燝率領由十二艘加列船和大小槳帆船近百艘順流而下,凌厲的北風之下,所有戰艦落下船帆,但大風依舊吹的船帆嘩啦啦的響,鋒利的船艏擊碎水面的波濤,在船尾留下大片淡黃色的浪花。

“建功立業就在今朝了,鄭氏水賊可莫要遁逃了。”王燝站在船艏的炮位,看着遠處渾濁的開闊江面,內心低聲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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