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牙兒彎彎掛在羅敷嶺上, 從山谷裡望上去,秋月如洗,夜色如媚。
已是夜深了……溫潤的水從胸前滑落, 有些燙, 燙的不是水, 是她的臉頰。
心, 彷彿會隨時跳出來。
不遠處的山谷裡, 他和他的兄弟們整夜喝着酒。
手劃過肩膀,那是剛剛寒池碰觸過的地方……文依以指尖輕碰,有些神思的恍惚, 濃濃的甜意蔓延開來,水更燙了……有一處不平, 疤痕是粉紅的顏色, 文依的手不自覺一個抖動。
那是……是孟紹濂留下的印記。
寒池想是看到了, 回憶寒池曾有的微微停頓,當時自己腦袋裡一片空白, 並沒有明白,此時想來,是因爲這個如此清晰的咬痕。
文依輕蹙眉尖……往事在,依稀是再抹不去的痕跡。
前塵煙雲,驟來慢去。
手上繃帶已經拆開了, 外傷癒合, 只是就像陳以說的, 知覺不明顯, 活動起來也是僵硬的。
環顧了一下四周, 這是寒池的帳篷,不會有人進來, 文依試探着從水裡起身,去拿自己搭在桌上的衣服,裡面有一包細粉。
打開來,紅着臉向水裡倒,關節並不靈活。“啊!”文依忙捂住自己的嘴,蒼天啊……一包粉全掉在了水裡。清香頓時飄滿了整個帳子,如果文依知道,不只是整個帳子,帳子外經過的人也聞到了,大概會直接刨坑跳進去吧。
手忙腳亂地撈起紙包,細粉化得不見了,整個木桶已成了一水香露。文依覺得自己一定一定會被寒池笑死。
寒池……自己沐浴用的橡樹桶,是寒池剛剛親手箍緊的……臉更燙,爲了掩飾不安,文依將頭全部浸到了水中,口鼻入水的一刻,有木棉的清香。
聽不到帳外的風聲,看不見閃閃的燭火,靜謐而不需擔憂,溫熱的水,洗去傷痕和疲憊,洗去貯藏在心頭的塵埃。
此時此刻,就在不遠處,他和他的兄弟們在喝酒,而自己……只在他身邊就好。
良久,從水裡鑽出來,水中倒了太多的木棉花散,香湯芬芳,文依不敢睜開眼睛,伸手去摸索放在桶邊的布巾。
布巾呢?布巾不見了……
有低低的聲響,彷彿是笑聲。
文依“啊”地將半露的肩膀縮回水裡。
布巾的細軟,在臉上滑動,擦乾了蘊香的水珠。
文依睜開眼睛,寒池坐在木桶邊上,清朗的面容就在眼前,帶着連日不歇的倦意,青衫袖口挽起,手中拿着布巾。
“你……你什麼時候進來的?”如果不是燭光並不明亮,文依猜想自己的臉一定紅得可以當燈籠。
寒池不語,伸手到水裡。
木桶不大,文依向後退了退,躲避可能的碰觸。
從水裡拿出手,寒池起身將長衫掀起,別在腰間,伸手提起一木桶的熱水,從離文依較遠的地方小心翼翼地向桶裡倒着。
“你……你來送……送水啊?”文依覺得自己問得像個傻子一樣。
露出一個笑容,寒池沒有說話。
水緩緩倒入,溫暖而細潤,更有熱氣蒸騰,文依不自覺捧起水來,撲在身上。
寒池停滯了一下,嚼了嚼口中止痛的麻草。
“霓若玫說你身上有傷,在哪裡?”聞到麻草特有的苦香之氣,文依擔心,探身過來看,卻忘了寒池還在倒熱水。
“退回去。”寒池忙停下倒水,伸手來推她。
一縷驚心動魄的柔滑……
來不及躲閃,文依的臉即使是在燭火之下,依舊紅透,迅速縮到桶邊,沉下去,直到下顎。
寒池慢慢將桶放在地上。
“我來幫你擦背。”
文依忙搖頭,頭髮撥起一片水珠。
注視,從寒池的眼中透出。
文依低着頭,不敢看,卻終是忍不住慢慢擡起頭來,四目相對。
拉過她的手,溫柔又輕緩地轉動她的身體。不會有誰相信,這隻手,在幾個時辰之前,捏碎了回陰四少的骨頭,那樣的迅猛而不留半分遲疑。
此刻,這雙手的主人,目光中露出的柔情,也是可以碎去人心的吧。
剝開濃黑的溼發,文依纖纖的背,線條柔和,罩着一層光暈。
輕緩地擦拭,木棉的清香襲來,觸手的溫潤裡極輕微的顫慄。一下,兩下,寒池認真地擦拭着……
汗……已從寒池的額上滲出,不住嚼着口中的麻草,肋骨之上,有刀刻的疼痛。
“呵呵。”寒池笑。
“笑什麼?”文依遲疑,“是不是……是不是很髒?我從皇宮裡跑出來,都沒有洗過澡。”
寒池幾乎是笑不可遏。
文依羞惱地轉身來看他,忽地將桶裡的水揚出:“不許笑。”
猝不及防。
也或許是……等了太久。
寒池已伸手從水之中將文依抱了出來。
眼淚滑落的那一刻,顧文依知道,此生此世,永生永世,許寒池承諾的安樂,從未失言。
吻,帶着麻草的苦澀和葡萄酒的清香,釋放了所有壓抑的氣息……
懷抱是那樣緊,溼熱的水氣和貼在臉上的頭髮,文依從混亂中睜開眼睛,看到的是寒池肩上的疤痕:“這是白犀狼王留下的傷?”寒池甩掉青衫的一刻間隙,文依白皙的手指摸到寒池過肩的傷痕。
“是。”溫熱的氣息衝到文依溼漉漉的發間,十分癢。
“寒池,不要……不是,你身上有傷……我是說……我是說,你受傷了,輕一些……”文依聽到了自己的語無倫次。
寒池狡黠笑道:“還要輕?”
“我……我是說……你身上有傷,不……不要……撕裂傷口。”寒池手臂上的一處擦傷,有血滲出,蹭到了自己的胳膊上,文依正慌亂,不知手往哪裡放,側身去找枕邊的藥。
“我以爲……”望着臂彎之中如月的人兒,寒池笑道,“那就不需要輕了吧?”
剛剛摸索到金瘡藥的文依忽然明白了寒池所指,剛要出聲,已痛到身體蜷縮,滿頭是汗。
寒池停了下來,帶着些許意料之外的抱歉,忙來擦她頭上汗珠。
知道他的所想,文依道:“沒有……好在文喬來得及時,我只是……被咬了一口……”
不需隱瞞,寒池看到咬痕的時候,有一瞬間幾乎是要發狂的。
淚光滑落,文依雙手來展寒池緊蹙的劍眉:“過去了……我好好的在這裡,完完整整的在這裡……”說到完完整整,聲音已低不可聞,面色紅透。
疼痛再次驀然傳來,睜不開眼睛,顧文依瞬間迷失在光亮之中……一如天上清亮的月。
“羅敷嶺上雪,有郎家住嶺兒西,
羅敷嶺上風,有女家住嶺兒東,
風吹雪飄梅花開,梅花開時情初定,
從今不忘東山月,從今不負西山情,梅有意,良辰共美景。”
山歌悠揚,是夜色裡挖菌的人們……
文依披着寒池的墨色秋風敞走出大帳的時候,清新的山風襲來,用力伸了伸筋骨,文依向前走。
疼!文依臉上一片紅暈,幸虧沒有人看到,繼續向前走吧,站在這兒太矯情了,邊想着邊向前走,腳下石塊密佈,文依不想吵醒熟睡的寒池,輕輕跳躍。
安營的低窪裡有一條小溪穿過,此時月色之下水光清亮若碎銀。蹲下來,伸手去捧溪水,清亮又幹淨,文依鎮了鎮發燙的臉。
“你是顧姐姐?”
身後聲音傳來,文依忙起身,回頭來看。
月色之下,一個小小的身影,豆青色的斗篷隨風飄飄。
月亮西垂,正是一夜最暗的時間,文依看不分明:“我是。你是誰?”
沒有回答,眼前的人跪了下來:“顧姐姐,求求你,求求你救救許大哥,鄭星求求你,不能不管他。”想是極力壓低聲線,這個叫鄭星的姑娘哽咽得就要發不出聲音。
文依被說得一愣,白日裡種種狐疑頓時都涌了上來,霓若玫乃是明月崖主祖溪刻的夫人,慢說祖溪刻有着怎樣的江湖地位,就算是霓若玫亦是江湖中舉足輕重的人物。今日初見,霓若玫似乎爲了有關寒池的什麼事情,竟然不顧身份,公然要求寒池與她走?而且看來竟不是第一次討論這個事情。究竟發生了什麼?
“你叫鄭星?你是誰?”文依走過來,拉起鄭星,“我們到帳子裡說。”
“不,不行!不能讓許大哥知道我回來了。”鄭星忙搖頭,面色十分驚懼。
離得近,文依看清楚了,眼前的鄭星大約十五、六歲,俏麗天成。
鄭星也看清了眼前的文依,不由得一怔,繼而眼淚涌出:“顧姐姐,我是鄭星,家住在羅敷嶺。我知道姐姐的母親叫方寒真,和許大哥的娘是結拜的姐妹,姐姐聽過南邊的鄭家吧,我就是鄭家的孫女。”
文依點頭,確實聽母親提起過。
“鄭星知道姐姐你一定會救許大哥,是不是?”鄭星繼續追問道。
文依看着鄭星,溫和道:“嗯。當然會的。”
“哪怕是痛到肝腸盡斷?哪怕是死”鄭星瞪大了眼睛,看着文依,生怕放掉她臉上一點點細微的變化,她怕極了看到一點疑慮和躊躇。
鄭星的恐懼看在了文依眼裡,不安瞬間襲來,許寒池究竟怎麼了?
強按住心神,文依點頭:“哪怕是肝腸寸斷,哪怕是死。”
鄭星的臉上因爲高興又因爲難過,哭哭笑笑的表情十分複雜。
“你要先告訴是怎麼回事,或者至少要告訴我怎麼救他。”文依見鄭星複雜到說不出話來,追問道。
鄭星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