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插曲很快淹沒在敬酒的聲音裡。一邊陸芙甄見文依不解,湊到耳邊道:“端婕妤相貌普通,爲人木訥,入宮以後不受咱們皇上喜歡,只是剛入宮來伺候了一次聖駕,竟然就有了瑞皇子。可惜,有了瑞皇子之後也未得皇上喜愛,所以連位份低的人也常常打趣她。”
文依知陸芙甄說得已算含蓄了,說白了,端婕妤便是個失寵的妃嬪,再看端婕妤楊月盈,已經面色懨懨,便心中不忍,伸手過去,摸了摸他懷中的瑞皇子,道:“皇子真是可愛,像極了咱們皇上。初次見面,文依沒什麼貴重的東西,還請婕妤不棄。”說罷便將攏在手上的紫色翠石鐲子摘下,遞給了楊月盈。
“這,這怎麼好,這太貴重了。”楊月盈忙站起來,慌忙便要跪下。
“不可,妹妹,你抱着皇子呢。比起咱們大陳的皇嗣,有什麼可稱貴重?”文依道,已經拉住楊月盈。
紫色翠玉鐲子在燭影下閃着魄動心絃的光,一尾天然竹葉狀的翠色俏生生潤在周身明紫,清透無暇的鐲子裡,莫說是眼前,便是天下也再難得這樣的東西,這本是孟紹濂剛剛送給文依的,此刻見文依給了自己的皇子,也是一笑。
一旁孟紹泠仍在自斟自飲:“來,皇兄,再喝一杯。”
孟紹濂舉起杯,兩人開始對飲,沒再理會這邊的事情。
“臣妾頭痛,沒什麼事情,臣妾告退了。”說話的正是貴妃肖南芝。
“去吧,宣御醫去看看。”孟紹濂道。
“是。”肖南芝也不多言,站起身也不辭皇后,便帶着宮女離開了。
“她一直還是原來的樣子。家裡大不如前,她倒更是目下無塵了。”陸芙甄道。
文依未語,望着肖南芝離開的背影。
這裡兩個位份低的人因着顧文依送了如此重禮,一時間也不再調笑,都轉向了孟紹濂頻頻舉杯。
不一會兒,便有內監搬上來一張桌臺,上面有5、6塊形狀各異的石頭,王路道:“皇上,這是蔣大人一路上收集的奇石,加急送了回來的。”
“嗯,朕剛收到報,蔣溥他們已經就要到白犀谷了。”孟紹濂道,“一路辛苦,眼看就要到邊境了。”
月來,沒有人告訴過文依出使一隊人的近況,乍一聽說,文依不禁面露關心,專注而聽。
孟紹濂道:“各位愛妃也隨朕一同觀賞吧。”說罷便離席來到桌邊,只見幾塊石頭皆是質地輕盈,不似一般沉重,扣之朗朗有聲,非常悅耳。幾人忙附和稱讚。
孟紹濂笑向文依道:“朕的衿妃頗爲喜歡天然之物,你喜歡哪塊?朕着人送去子青殿。”
文依正望着其中一塊出神,這塊石頭本身是青黑色的,想是因蘊着多種礦物,呈現繽紛色彩,彷彿百花盛開一般,又於底部有層積白色波紋,便似流水,文依心中一動,這不是雲坨河嗎?難道是寒池……
孟紹濂一笑,衝着王路道:“把這塊送到子青殿。”
王路應聲便要着人去搬。
“什麼好東西,哀家也來看看……”殿外太后的聲音響起,衆人已紛紛跪下。孟紹濂與皇后一起迎了出去。
太后端坐在皇帝剛纔的位置上,皇上和顧文喬一左一右也坐了下來。
“母后身體不適,兒子本來說等母后身體好了再同開夜宴,母后說不能壞了規矩,定要兒子今晚便開這合宮宴,這時前來,身體可還好?”孟紹濂道。
“是啊,母后有何吩咐,着內監通傳一聲,皇上和孩兒去就是了。”皇后柔聲道。
“傻孩子,別擔心,母后沒事。”這句話顯然是對皇后說的,孟紹濂只當未見,也是點頭。
“哀家本來是身體不適,只是聽見蔣溥送來很多奇石,忍不住,這不就過來看看嗎?”
“是的,當真是奇石,母后您看。”文喬道。
太后便望了望幾塊石頭,道:“別的倒也罷了,這塊很和哀家的眼緣,送去赫寧宮吧。”說罷回身對皇帝說:“夜深了,皇上也該早去皇后宮裡歇着,你們也都散吧,哀家也回去了。”
“是,兒子恭送母后。”孟紹濂道。
文喬面露得意之色,一個眼風劃過文依。
合宮宴閉。
文依沒有讓承慶宮內監送,因喝了幾杯酒,想解解酒氣,只領了青寧和自己宮裡幾個隨侍,慢慢往子青殿走着……
剛纔太后的出現實屬突然,而且一來只是要了那塊自己看中的石頭,這是爲何?難道……文依心中猛然一驚,難道石頭之中會有什麼秘密?
不會!文依迅速否定了自己的想法,這不會,寒池不會這樣……若是自己不喜歡這塊石頭,那所傳信息豈不是會落他人之手,或者石沉大海?那……文依極力思考,唯一的解釋就是太后已經對自己的事情草木皆兵了,若是這樣……那自己入宮來的第一步便已經成功了,正如孟紹濂所說,能讓如此強大的女人分寸大亂的唯有,恨。
正在思索,文依忽覺眼前一人翩翩而至,並未有半聲言語。
身後內監已經跪下,道:“王爺。”
孟紹泠略帶了幾分醉意,健康清朗的臉上笑容正盛:“本王喝醉了酒,剛纔失手將皇上送的石頭掉進河裡了,你們幫本王撈上來。”
“是。”幾個內監趕着一陣手忙腳亂地去撈石頭,撈了半天也沒在孟紹泠指給他們的位置找到什麼,只能往更開闊的四周去找。
“找到了給本王送回王府,我沒空在這兒等了。”孟紹泠道。
這裡孟紹泠便對顧文依道:“他們想是要找一會兒,我送顧小姐回去可好?”
文依略有躊躇,深夜二人如此同行實是不妥的,還有孟紹泠爲何一直稱自己是顧小姐,而不是衿妃。雖然疑惑,但因爲寒池的緣故,文依總覺得和孟紹泠有些自然的熟識,便笑道:“有勞王爺。”
月下,二人緩緩走着……
青寧跟在身後十步,恍惚覺得眼前身影一晃,再看二人已不見了蹤影,心中驚駭,忙要大喊,只聽耳邊孟紹泠秘音傳至:“不要喊,回自己房間去,一會兒你家主子就回來了。”
青寧硬生生嚥下到了嘴邊的話,撫了撫胸口,見四周只有樹影幢幢,實在有些怕,青寧知道孟紹泠不至於有什麼莽撞之舉,終究是在皇宮裡,只得快步走回子青殿,用鑰匙開了後門溜進殿內。
這邊,等文依回過神來,已經看到了赫寧宮有些異域風格的宮牆。
文依忙道:“王爺,爲何帶我來此?”
“噓……”孟紹泠道。
一隊侍衛走過,文依只好禁聲。
“走。”文依忽覺眼前一晃,已被紹泠提起無聲略過高牆,落下,正是太后寢殿的後身。
“別說話。”孟紹泠輕聲道。但見一人正從黑暗中向他二人走來,文依依稀認出來人正是太后的宮女,費麗。
只見費麗環顧四周,看無人,便用手推了一處牆壁,牆角無聲無息地開了一個口子,費麗縱身跳了下去。
文依心下奇怪,皇宮之中有機關並不稀奇,只是多用來藏匿奇珍,而且入口也多在殿中,此處的地洞是爲了貯藏什麼?不會是白菜山芋吧?
孟紹泠一直不讓她說話,只得安靜看着,此時兩人棲身的陰影頗小,自己雖然蹲在地上,怎奈還是在孟紹泠懷裡。
不遠處就有一片更大的陰影,文依用手肘碰了碰孟紹泠,示意他到那邊去,這樣兩個人就不會以奇怪的姿勢待着。可是碰了半天,孟紹泠全不會意。
文依氣急,猛一伸手去推孟紹泠,豈料孟紹泠迅速起身,一把將她提了起來,兩人飛身進入地洞。
文依只覺眼前一亮,費麗已經舉着燈在隧道中落落而立,四周光線暗淡。
“王爺和娘娘來遲了。”費麗道
“能來就不錯了,你說得沒錯,顧大小姐不好請。”孟紹泠笑道。
文依心中緊張,眼見費麗就在眼前,不知孟紹泠是敵是友,若是暗中加害或者另有陰謀,以孟紹泠功力,自己是逃不掉的。
“娘娘不需緊張,此處除了我和王爺,沒人知道,洞頂已經封上了。”費麗道,“娘娘隨我來。”說罷也不看文依,端起油燈便向旁邊一條幽黑隧道走去。
文依定了定心神,既來之則安之吧,反正也沒得選擇,便隨着費麗向前走去,孟紹泠也跟在後面,不知走了多久,忽覺一陣清風拂來,面前有微弱的光線透出,卻不似燈光。
“我們走出隧道了是嗎?”文依問,只覺說話間一片天朗氣清,竟是郊外的一處所在。
文依自疑惑,這不可能,皇城在長安中心,走了沒有一盞茶的功夫,不可能在郊外啊。
“這是我的建中王府。”孟紹泠笑道,“我因爲喜歡騎射,特地留了這一片空場。”
“王府?”文依道,“爲什麼要帶我來王府?”
“因爲本王高興。”孟紹泠笑道。
費麗抿嘴笑道:“王爺和娘娘說着話吧,我去去就來。”說着便走向後面一所內室。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王爺?”文依問。
“叫我紹泠吧。寒池就這樣叫我。”孟紹泠道。
“寒池。”文依喃喃道。
“你不用擔心,那塊太后要走的石頭裡沒有什麼秘密,真正的秘密在這裡。”一張雪白的梨花宣紙籤正放在孟紹泠手中。
文依心下驚喜不已,寒池有信來,而且孟紹泠是友非敵,便伸手來取,卻冷不防被孟紹泠抽手拿了回去。
“你自己來搶。”孟紹泠道。
“這……”文依咬咬嘴脣,“王爺,文依自知不是王爺對手。”
“當然不是要你跟我打了!只要你能追上我。用你的踏月步。”
“踏月步?”
“是啊,本王只聞踏月步其名不見其形,對我這樣學武的奇才來說,太遺憾了!你就用踏月步追上我,紙籤就給你。”孟紹濂道。
“追上即可?”文依有些無奈道。
“追上即可,我先學個樣子,哪天我再掠了你來,接着學。”孟紹泠道。
文依撇了撇嘴,孟紹泠竟然用“掠”字,天啊,這是什麼人?文依不禁看天,淚都要流出來了。
“好吧,王爺,你看好。”文依說罷,旋轉腰身,踏月之步施展開來,便向孟紹泠手中花籤靠近。
紹泠身形一轉,只一縱便遠遠躲開。
一時間,七十二位踏月步皆走完,文依已超過孟紹濂半步,斂了氣息,來到孟紹泠面前,道:“王爺可記住了?”
孟紹泠不答。
“王爺。”文依道。
孟紹泠仍不語。
文依不覺紅了臉,月光下。孟紹泠的眼神明亮而熱烈……
“這步伐只適合女子,本王怕是學不來。”孟紹泠擡頭不看文依,道,說着將梨花籤遞了過來。
文依謝過,遠遠見費麗也來了。
三人經原路返回,孟紹泠一路無語,直將文依送回了子青殿,當然是哪個門也沒走,直接越過了宮牆。
合宮宴後,文依覺得有些疲倦,靠在榻上拿着梨花籤:“我安,勿念,白犀谷景色很好。”寒池話雖簡短,但是字跡清晰,想是從容而寫。
文依一笑,個把月來提着的心稍稍放下了一些。在寒池的花籤之後還有一張同樣的花籤,上着一行小字,字並不是寒池的,不是寒池便是孟紹泠了,文依心道。
建中王的字運筆很是奇特,起筆落筆力道都是均勻的,無峰也無谷,上面寫着:三日之後,與君同來。
文依不解,但料想三日之後應是孟紹泠有所安排的,便心中記下,不做多思。
燒掉花籤,文依靠在榻上,望着透過窗子的一抹月色出神。
初入宮闈就幾乎丟了性命,一月之中,雖然自己寸步未離子青殿,日子也還算清淨,只是……宮中暗潮涌動,錯綜複雜,卻不難見到痕跡。
幾日前,皇帝來探望之時,便已查出三塘鎮遇刺客之事就是那木措赫勾結了江湖異教藍砂幫所爲,他們的目的不只是要刺殺皇帝,還要一探寒池虛實。
至於東宮下毒之事……那毒本是下給顧文依的,不想盧秀微做了替死鬼,而最讓文依齒寒的,是這件事的幕後主使之人——自己同父異母的妹妹,大陳皇后—顧文喬。紹濂告訴文依之時,文依大驚,因爲刺客曾經說出寒池將自己的女人送給皇帝之言,好在曹維商後於東宮之中挖出接應刺客之人,孟紹濂才得知方大曾於七凰樓見過寒池與文依共飲,故纔出言相激,顧文喬並不知曉其中關節。
文依陷在困惑之中,既然已經查明事件始末,爲何皇帝秘而不宣,太后要致皇上死地,顯然是知道了孟紹濂對自己身世的察覺,太后與皇帝之間已從母子變成了仇敵,爲何表面上卻仍然母慈子孝?孟紹濂是在等待什麼嗎?
文依回想自遇到孟紹濂以來的種種,以及自己與寒池在銜月峰上見面時,寒池顯然是隱瞞了出使的目的,會不會是……
文依心下猛然清明,是要等孟紹濂曾經所言的大事,寒池答應的大事得成?而那事情是與太后以及那木措赫有關的,又究竟是什麼?還有建中王孟紹泠,身爲貴胄,怎會成了幫助自己的人,皇帝又知道不知道?一時思緒又變得不清晰,加之疲憊不堪,便昏昏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