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後沉重的鐵門吱吱嘎嘎呻吟着,嘭然一聲巨響,金屬碰撞出的尖銳餘音像無形的尖錐刺入他的中樞神經,他渾身也隨之一震。他知道,那扇無情的大門關閉了。慶幸的是,這一回他被關在門外。
“一門之隔,人鬼兩路。進了這扇門,人就不是人了。”
他想起了道士的話。道士與他同住在一個號子裡,深諳周易八卦吐納練氣卜課算命那一套邪術。改革開放以來,不少人靠這一套發了大財出了大名成了大師,道士卻把自己玩到了大牢裡,罪名是詐騙。
道士早他幾個月釋放。臨分手時,道士一再向他說明,從監獄出去時不能回頭,也不能跟任何人和任何物說“再見”。道士說這些帶有提前打招呼的意思,以免自己出獄時,何天亮送他,他不回頭不說再見何天亮對他產生誤會。如今,輪到自己出獄,何天亮卻管不住自己,回頭朝關押他八年多的監獄望去,青磚築起的高牆板着冷峻的面孔,正午的陽光射到牆頭的電網泛出刺目的寒光,崗樓的槍孔像被剜掉眼珠的黑洞森然地瞠視着他。他的頭有些暈眩,心裡卻凝起一層冰霜。
“永別了!”終究在裡面生活了八年,二十五歲進去,三十三歲出來,離開這兒的時候啥也不說掉屁股一走了之,就像吃過人家的飯連聲謝謝也不說,實在有些不近人情。於是他像面對熟人的遺體,說了聲:“永別了。”
身邊的帆布旅行包裡裝着他的換洗衣服和洗漱用具,還有一個跟了他整整八年一直被他用來當茶杯的大罐頭瓶子。瓶子是三立來看他的時候送給他的紅燒肉罐頭,肉他吃了,瓶子便成了茶杯。
他下意識地摸摸上衣口袋,裡面裝着五百八十塊錢,旅行包加這五百八十塊錢是他的全部家當。能夠提前四年釋放,還有五百多塊錢的積蓄,他知足了。
初夏的陽光很毒,是那種從裡到外焙人的陰熱。他額上滲出了汗水,着惱又無奈地朝天空瞪了一眼,慘白刺目的天光像管教的眼神令他不敢直視,他趕緊垂首合眸,眼瞼外依然有些橙黃色的光斑不依不饒地閃耀。此刻,他有些後悔,不該被道士那幾句依依惜別的好話矇騙,一時感情衝動把那副陪伴他多年的墨鏡給了道士。
路上的行人被汽車、拖拉機、摩托車揚起的塵土沾染得灰頭土臉,像一尊尊復活了的兵馬俑,路旁的白楊樹徒勞地用稀疏零落的枝葉爲行人遮擋着陽光。他躲到斑駁如豹皮的陰影下面走,汗仍然順着帽檐往下流。他欲摘帽,想起自己被剃成葫蘆一樣的禿頭,就沒有摘帽子。汗液濡進眼裡,火辣辣的。要是事先知道提前釋放的消息,他就不會剃頭,省得大熱天還要戴頂帽子遮醜。
從這裡到進城的汽車站大約要走兩個小時,這是送他出來的王管教告訴他的。他看看高懸在頭頂的日頭,猶豫不決是進了城再吃飯還是吃了飯再進城。
公路兩旁並肩排滿了一家家雜貨店、小飯館,想到吃飯,他的肚子就像是提醒他似的咕咕叫了起來。前面不遠處一家店的挑子上寫着“清湯牛肉麪”的醒目大字,在獄裡他常常惦記的就是這一口。他不再爲先進城再吃飯還是先吃飯再進城的問題傷腦筋,走到這家飯館門前便一頭紮了進去。
坐定之後他內行地吩咐油膩膩的店小二:“來一碗麪,二細,多放辣子,加肉。”店小二歡欣鼓舞地高聲叫喊着報進竈間,隨即從竈間傳出了廚子的摔面聲,噼噼啪啪如同放槍。
他靜靜地坐着,點燃一支菸吸了起來,盤旋飛舞的青煙升上棚頂漸漸散去。這家飯館很小,很破,周遭的牆壁煙熏火燎灰黑油膩,已經看不出本色。
何天亮的面送了上來,紅油油的湯上漂浮着綠茵茵的香菜、蒜苗,濃郁香辣的牛肉老湯熱氣噴鼻。店小二端面時半截油黑的拇指浸在湯裡。何天亮瞠目瞪他,指點着他的手說:“你的手怎麼泡到湯裡……”
店小二憨厚地笑笑:“沒關係,不燙。”
何天亮哭笑不得,只好開吃。牛肉麪的濃香驅走了店小二手指帶來的不快,他大口吞嚥着,呼嚕嚕吸食麪條的聲音引來了其他食客的目光,何天亮旁若無人吃得痛快淋漓。一碗麪轉眼間已經下肚,他又喝淨湯水,頭上、身上熱汗奔流,就像剛剛洗完熱水澡。他從這碗麪裡不僅吃到了闊別已久的滋味,還吃回了過去的歲月。他還在廠裡上班時,晚飯跟早餐基本上都是牛肉麪,那會兒倒不是貪這一口,主要還是圖省錢省時。
吃飽喝足了,他又點燃了一支菸吸着。飽餐過後,可口飯食的滿足和愜意讓他覺得這支菸格外香醇。煙很快變成一支菸蒂,他用手指輕輕彈出,菸蒂有如一顆微型流星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落在另一位食客的腳邊。那人擡起頭對他怒目而視,他衝那人抱歉地笑笑。那人瞪了他一眼,用手朝監獄的方向指了指:“剛從裡面畢業的?”口吻很不客氣。他點點頭,那人又盯了他一眼,埋下頭繼續吞吸麪條。
付賬時他卻大吃一驚,牛肉麪一碗兩塊錢,加肉的六塊。他記得入獄前一碗牛肉麪才五毛錢,加肉的也不過一塊五毛錢。
“怎麼這麼貴?”他脫口而出。
店夥計解釋:“如今都是這個價,這還算便宜的,城裡一碗加肉面十塊呢。”
他從襯衣口袋裡掏出錢數了幾張零票,湊夠六塊錢給了店小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