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興二年,十月二十二,辰時,晴,長廣丘嶺。
“起來,起來啦,媽的懶豬,起來!”迷迷糊糊間,趙大壯被低沉的喝吼吵醒,不待他睜開眼睛,屁股蛋上已經重重的捱了一腳,幫助他徹底清醒。不用想,聽聲便是隊率斜眼貂,據稱是軍候大人的小妾的堂哥的小舅子,平常欺下媚上,壞事可一點都沒少幹。
“阿倩!”趙大壯打了個噴嚏,下意識一個哆嗦,初冬的山裡絕不暖和,露宿一夜可不好受,何況他穿的還不是冬裝。要說他名爲大壯,僅是父母對他的一種企望,他實際可一點不壯,十五歲的軍戶子弟,因這幾年都沒咋吃飽,卻是瘦得跟麻桿一樣。
揉了揉有點發僵的手腳,趙大壯取出隨身竹筒灌口清水漱口,一股冷冽令他再無睡意。一骨碌翻身坐起,麻利迭起那張舊氈被,儘管已經破得不成樣子,可這一夜既當褥子又當被子的,日後還真缺不了它。
靠上一棵小樹,坐着疊好的氈被,趙大壯從褡褳裡取出大餅,小心翼翼的掰下一小塊,這大餅是他今明兩天的乾糧,可得省着點。就着清水,趙大壯小口小口慢慢咀嚼,據亡父說過,大餅這麼吃可以最大程度的被身體吸收,讓自己不會覺着太餓。
驀的,伴着一陣冷風,一股香味飄入鼻中,趙大壯嚥了口吐沫,將腦袋偏往另一邊,勉力按下自己奔去與軍官們搶肉吃的衝動。當然,趙大壯的心底,已將那些軍官們罵了一百遍呀一百遍。
山坳裡頗爲安靜,這既有軍官們的壓制,也有軍卒們的緊張,畢竟不久便將迎來一場大戰。儘管大頭兵們尚不知道自己要埋伏誰,可看這麼多軍兵的架勢,乃至軍將們的凝重,誰都知道這場戰鬥非同等閒。
“走啦,走啦!注意動靜小點,打噴嚏的也給老子忍住!”簡單收拾之後,各處響起低沉的聲音,終於要進入伏擊位置了。趙大壯所屬這曲駐守城陽的外軍隊伍,也在傳令兵指引下,潛入一片十數丈高的山腰丘林,下方便是通往長廣郡治不其縣的官道。
趙大壯手持弓箭,藏身一簇灌木叢中,右手的箭矢被他捏得緊緊的。他人雖瘦弱,憑藉小時捕獵覓食的鍛鍊,他倒有一副好箭法,是隊伍裡有數的主力箭手。在他身邊,正是他的什長吳老三,這是一名二十出頭的老兵,尋常軍戶出身,爲人開朗甚或說是話癆。
儘管上面嚴令縉聲,隊伍呆上不久,吳老三便忍不住嘴癢,悄聲對趙大壯笑道:“小子,緊張不?其實也沒啥,待會只管放箭,叫衝鋒時別那麼實誠,動作慢點,跟大夥後面,別聽什麼斬首一級賞千錢的忽悠,能拿到一半就不錯了,還是保命要緊。”
吳老三去年七月曾隨高密王參與東海王北討司馬穎的大戰,那一場東海王大敗虧輸,吳老三是爲數不多僥倖逃回青州的軍卒,從而在卿周軍重新整編中成爲一名什長。而趙大壯的父親正是殞命於那一戰的青州軍卒,還恰與吳老三同村,是以吳老三尋常對趙大壯頗爲照顧,但口氣絕對是倚老賣老。
“三哥,知道咱們埋伏的是誰嗎?”趙大壯沒順着話說,而是問起了另一話題。不過,他捏緊箭矢的手指倒是鬆了下來。
象徵性左右看了看,吳老三以更低的聲音道:“多半就是血旗騎軍了。前兩天剛聽風聲,說東海王封那血旗將軍爲安海將軍兼長廣太守,咱們這就前來設伏,多半就是長廣的蔡太守不願讓位,拉幫結派打算搏上一搏了。”
“血旗騎軍?是騎兵?”趙大壯瞪大眼睛問道,還忍不住嚥了口吐沫。
“是啊,血旗軍,頭兒就是那個抗匈殺胡,卻被關在雁門關外,差點被自家人給坑死的護匈奴中郎將,聽說他從塞外繞到遼東,再浮海歸來,手中更握有八千精騎,這才逼着東海王讓步呢。”吳老三不無賣弄道,“只可惜,閻王好過,小鬼難纏啊。這年頭兩個朝廷,抗逐新官上任的多了去,那豫州劉喬不就是拒了東海王調任纔打起來的嗎!”
或是等得實在無聊,吳老三談興頗濃,只是,他正說得起勁,趙大壯再度嚥了口吐沫,忽然打斷道:“三哥,頭兒,你可別哄俺,他們來的真是騎軍,人人有馬?”
吳老三一愣,旋即給了趙大壯一個爆慄,笑罵道:“騎軍沒馬,那還能叫騎軍嗎?瞧你小子嚇成這樣,不是說了嘛,跟在後面,見勢不妙,大不了逃跑就是,眼皮活點,沒啥危險...”
“唏溜!”趙大壯終是忍不住的滴出口水,眼冒綠光,捏緊箭矢,一臉興奮道,“孃的,怕個球!什麼血旗軍白旗軍的,管他是誰,有馬就行!老子這次定要搶他幾條馬腿帶回去,好久沒吃肉了,還有俺娘、二壯、三壯、四壯、五壯...”
“啪!”一條鞭子落在直抒胸臆的趙大壯背上,連帶他手臂上的衣服被撕裂一道口子,露出紅殷殷一條血痕。斜眼貂的低喝隨即傳來:“小猴子,再鬧出動靜,老子叫你這輩子都開不了口!”
這可是他唯一還算齊整的衣服,就這麼被弄壞了!趙大壯拳頭捏得緊緊的,紅起眼睛,就欲跟斜眼貂說道說道。但沒等他轉過頭去,身體便被吳老三一把死死按在地上。
直到斜眼貂冷哼一聲後走遠,吳老三這才壓低聲音勸道:“大壯,別跟他硬頂,只能白吃虧。哎,說來我還真有點希望血旗軍獲勝呢,聽說過血旗營的浴血誓師沒,像斜眼貂這種壞事成堆的貨色,定是要被浴血的...”
時間點點流逝,從紅日初升,到日上三竿,直到日至中天,爲了口肉食,抱着宏偉理想與熊熊戰意的趙大壯,其僅僅捏住的箭矢卻始終沒有用武之地,只因本該白日通過這段山道的血旗騎軍,今日竟然絲毫沒有拔營的跡象。
“直娘賊,到底來不來啦,還打仗不?累死累活連夜趕來,可着就在這趴着晾風呢...”漸漸的,山道兩側的竊竊私語變爲嗡嗡作響,直至叫罵一片。
終於,日過中天之後,斜眼貂過來下令趙大壯等人自行吃飯休息,但依舊不得亂走亂吵。同時,斜眼貂也帶來一條消息,據山外縣城送來的緊急軍情,來敵今晨遣出一隊軍卒,在該縣緊急徵調了幾名婦科聖手返回軍營,看他們那副急切樣兒,定是軍中有重要女眷生了重病,這才耽擱了整個大軍的行程。
魏晉風流嘛,當官的隨軍帶幾名美女甚或**又非新鮮事兒,看來來敵的這位將軍是個重情重義的風流種子,只是苦了山中埋伏的七千大軍。得,繼續等吧,伏軍從上到下除了大罵背運,卻是別無他法。而且,更爲坑癟的是,誰知那位美人兒何時身體康復,萬一被聖手藥到病除怎辦,所以,伏軍還得小心的,戒備的,保持潛伏姿態的等着!
於是,從日過中天,到紅日低垂,直至夜幕降臨,七千青州大軍只得坑癟的保持埋伏姿態,基於對血旗軍動向的捉摸不定,蔡瑜大人除了下令伺候詳加打探之外,索性下令軍卒們原地休息待命。包括趙大壯在內,可憐的軍卒們只能在山道兩旁,頂着凜冽的穿堂風,將就着熬過又一個更爲寒冷的夜晚。
“火,大火,看,不其城,長廣郡城方向!”黑暗中也不知何時,迷迷糊糊陷入沉睡的趙大壯被驚呼聲吵醒。揉揉眼睛,瞥了眼北極星的位置,他也確定,遠方一片通紅的天空,對應的果真就是二十多裡外的不其郡城。可是,這到底是咋回事啊?
“直娘賊,咱們都被血旗軍給耍了,傻叉的呆在這裡喝風,人家卻已摸到了咱們的後院。”吳老三口中罵罵咧咧,卻是湊近依舊呆愣的趙大壯,低聲耳語道,“小子,待會上頭很可能會派咱們返身殺回郡城救援,沒準就要血戰一場,記住,曠野上咱們肯定不是騎軍對手,該逃就逃,該降就降,別傻拼。沒準咱們轉投入血旗軍,日子能更好呢。”
事態發展正如吳老三所料,就在青州伏軍驚亂一片之際,幾匹戰馬沿着山道,從郡城方向疾馳而來,直奔中軍所在。不久,命令層層傳下,大軍立即開拔,沿着山道趕往不其郡城。
同時傳來的還有大致軍情,不其城方纔受到近千血旗步軍的偷襲,所幸城中守軍有所戒備,連同各家餘留私兵合計五百人頑強抵抗,雖被敵方攻破城池,但仍死守西門不失。
這等情況下,僅餘一日干糧的伏軍,與其呆在山中拖延,甚或逃往其他方向被騎軍在平原追殺,倒不如反殺奪回郡城固守,或許還能有些迴旋餘地。而通往郡城的其餘官道,最近也得五十里開外,且尚無警訊傳來,山外的血旗騎軍若想殺至郡城,來回來需要百多裡,時間足夠青州大軍收拾千名襲城敵軍了。
當然,蔡瑜也沒慌到顧頭不顧腚,仍是留下一曲長廣郡兵斷後,並推下本做伏擊之用的火油滾木礌石,將後方山道暫時封死。並且,蔡瑜還下令點起了三道烽火,那是通知埋伏在山外縣城中的千名青州騎軍,出城攻擊血旗軍,至於他們的死活,蔡瑜就沒空多想了,只要能多拖延血旗軍一會便好。
“踏踏踏...”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六千餘卿周軍打着火把,猶如一條長龍,急急奔往不其城。待得出了山道,天色業已麻麻亮,而遠方火中的不其城,仍隱隱傳來喊殺之聲。
沒說的,卿周軍上下此刻都知道,趕在血旗騎軍之前奪回不其城,是大家的最好出路,也幾乎是唯一出路。哪怕被凍得一夜沒歇好,哪怕昨日埋伏一天的疲勞尚未恢復,他們也都鉚足了勁快步疾行。至於少量體弱跟不上的,那就自求多福吧。
“噠噠噠...”然而,眼見卿周軍距離不其城僅餘五里的時候,幾匹戰馬從南方疾馳而來。遠遠的,其上的軍卒衝着大軍方向,幾乎是哭喊着提醒道:“敵軍突破了挺山山道,馬上就要殺來啦!”
“龍龍龍...”挺山方向伺候的提醒明顯多餘,當他們的喊話被大軍聽清的時候,他們的身後業已傳來更爲密集的馬蹄聲,伴着一團沖天煙塵,帶着萬馬奔騰之勢,疾馳着奔往業已驚惶失措的卿周軍。更有甚者,整齊的呼喝聲也漸漸傳來:“棄械不殺!棄械不殺...”
“直娘賊,這血旗軍也太囂張了,仗還沒打就叫咱們投降,哼,俺還想吃你等的馬肉呢!”凝視愈來愈近的那面血色大旗,趙大壯撇撇嘴,忍不住嘀咕道。
“混球,快跟我跑,還想吃馬肉,別吃馬蹄就好!”一邊的吳老三的確夠意思,邊罵邊拖起趙大壯,往道邊的田野裡逃去,還沒忘先給趙大壯腦袋一個大巴掌。
不過逃了沒多久,分爲多個箭頭散開追殺的血旗騎軍便令吳老三熄了其餘心思,先保證別枉死蹄下才是王道,掃眼發現了一段田間溝渠,吳老三想都沒想,便拉着趙大壯衝將過去,並一竄躍入其中。繼而,溝渠中傳來一聲痛呼,以及一聲埋怨:“哥兩位,急啥!小心點,壓着我了!”
不待趙大壯與吳老三誠摯道歉,就覺頭頂一黑,只聽吳老三一聲痛哼,伴以一聲埋怨:“這位兄弟,急啥!小心點,壓着我了...”
儘管有軍官大吼着列陣抵抗,可血旗騎軍殺來得太過快速,卿周軍本是高速行軍的長蛇陣型,哪可能一下子轉爲對抗騎兵的密集槍盾陣,平地上直迎其峰只能是找死,就別說士氣大跌與身體疲勞帶來的負面加成了。
“弟兄們,快逃命啊!”卿周軍中一陣鼓譟,看懂形勢且覺悟不下吳老三的大有人在。而隨着他們帶頭,隊伍的逃散愈演愈烈,直至所有人發足狂逃,將騎兵最喜愛的後背毫不藏私的留給了血旗騎軍。可以說,戰局發展到血旗騎軍驟然出現的時刻,一切便已沒有懸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