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熙元年,四月十八,亥時,泰山鐵石嶺。
夜色深沉,鐵石嶺燈火寥落,大多無甚事情的嘍囉業已夢訪周公,但聚義廳內猶在說笑飲宴,推杯換盞。三位鐵石寨當家,徐姓訪客乃至各自的隨從頭目,十數人主客歡坐,觥籌交錯間好不熱鬧。大廳一角,更有一盞香爐散發出嫋嫋清香,伴以酒香肉香,將這燈火通明的大廳薰出靡靡之感。
酒酣耳熱,居中高坐的大當家業已醉眼迷離,卻不知第幾次舉起了酒樽,手指堂中一根被擰成麻花的鐵棍,笑呵呵道:“來來來,今日本寨喜得徐好漢加盟,手擰鐵棍如麪條,好功夫啊,哈哈,有徐好漢在,鐵石寨日後必可發揚光大,縱橫齊魯也非難事,哈哈,今晚且先小酌,明日定要三牲祭祀,大擺宴席,當着全寨上下給新任四當家正名。”
下首右側,所謂新入夥的徐好漢,正是下午入寨的外來者之首,此刻他卻目光清明,轉頭與身畔一名彪悍雄健的三旬隨從對望一眼,繼而齊齊衝對面的鐵石寨三當家點點頭。
三當家會意,旋即轉向大當家,不無怪腔的笑道:“大哥,徐英雄加入我鐵石寨不假,可這座次卻不該是四當家。這位徐大哥,理當坐上第二把交椅。”
大當家與二當家齊齊一愕,大當家不悅道:“三弟,你莫非喝多了,事有先來後到,這位徐兄雖然英雄,怎奈寸功未立,光憑進獻些財物,可不能就此取代老二坐上第二把交椅。”
“大哥且莫着急,某還沒說完呢。徐大哥理當擔任二當家,這位王大哥更是英雄,卻該坐頭把交椅,擔任寨主呢。”三當家不理大當家臉色,繼續幽幽道,嘴角更已掛起了謔笑。
同時,三當家右手做邀請狀,所指者正是徐好漢身畔那名三旬隨從。但見其人應聲擡頭挺胸,一股巍然大氣竟然磅礴而出,哪裡還像是一名隨從,分明纔是帶着光環的真正主角嘛。
大當家再是迷糊,此時也已明白自己遇上了傳說中的吃裡扒外,當即手摸腰刀,就欲直身站起,可站至一半,忽覺頭腦發暈,竟又撲通坐倒。與其相似的,席間還有數名見勢不妙意欲拔刀的頭目,皆屬大二兩位當家的親近心腹。廳內看似完好的,僅餘三當家與外來者的一應好手,皆悠然穩坐,局勢一目瞭然。
心知呼喊外援也已難保自家性命,大當家頓時臉色發白,又驚又懼的問道:“老三,是你在酒水裡做的手腳!看來你早有佈置,某自認待你不薄,不妨讓某死個明白,你背叛鐵石寨,將大夥兒這般賣給他們,得了什麼好處?”
“鐵大當家,且最後一次稱呼你聲大哥吧,不必想着拖延時間了,時下你那廳外站崗的十名嘍囉,便是加起來都不是我王大哥一人之敵。”三當家嘿然一笑,志得意滿道,“況且,山下就是王大哥所部兩百精銳,寨門守衛已經換了我的人,鐵石寨易主已成定局。呵呵,亥時發動,時間也差不多了。”
“鐵大當家,王大哥也不願徒增傷亡,只要你配合轉交鐵石寨,絕不傷你性命,下午那份入門禮便作爲你的退位禮如何?”言及於此,三當家端正身形,手指對面徐王二人,煞有介事道,“對了,鄭重介紹一下,這位王大哥乃東萊長史王彌大人,這位徐大哥乃其麾下重將徐邈大人,皆是一等一的英雄人物。”
“在下數年前便是王大人麾下一名小卒,卻無緣貼身追隨,無奈來此放任自流,今日方能爲大人盡上綿薄之力,可不算背叛鐵石寨。”三當家正說的得意,瞥見徐邈面有不耐,忙切入主題道,“哼,所以有此一出,跟你等說這麼多,確因王大人憐惜諸位算條漢子,意欲留以重用,爾等還不立即參拜認主?”
王彌!?大當家已然顧不得理會三當家的臥底身份,他手指那位王姓大漢,駭然變色道,“你,你,你莫非就是劉柏根叛軍的頭號大將王彌,你兵敗逃亡,還不速離齊魯,遠走天涯,怎生到了我這小廟?”
“大膽!”三當家斷喝出聲,正欲呵斥大當家,卻聽王彌大笑道:“哈哈,王某之前雖敗,僅遇人不淑而已,只恨那劉柏根不聽我言,竟然不自量力,一心立基青州,方有此敗。但勝敗乃兵家常事,如今天下紛亂,諸王內鬥不休,外有蠻族滋擾,大丈夫縱馬天下正其時也。某欲暫先蟄伏泰山,積蓄力量,他日一旦有變,自可風雲化龍。”
《晉書·王彌列傳》載:“王彌,東萊人也。家世二千石。彌有才幹,博涉書記。少遊俠京都,隱者董仲道見而謂之曰:「君豺聲豹視,好亂樂禍,若天下騷擾,不作士大夫矣。」惠帝末,妖賊劉柏根起於東萊之弦縣,彌率家僮從之,柏根以爲長史。柏根死,聚徒海渚,爲苟純所敗,亡入長廣山爲羣賊...彌多權略,凡有所掠,必豫圖成敗,舉無遺策,弓馬迅捷,膂力過人,青土號爲「飛豹」...”
正史中的王彌在劉柏根兵敗之後,原是逃至長廣沿海發展,怎奈在這一時空,長廣已被紀澤的血旗軍經營,他卻只得逃來了預留的泰山後路。只是,紀某人在齊魯之地的影響,可不僅限於長廣一處。
目光回到聚義廳,王彌掃眼廳中一衆賊頭,吐字鏗鏘道:“王某今日來此,雖勝之不武,只願得一機會,誠邀諸位與某攜手開創基業,日後推翻司馬家那些蠅營狗苟,解黎民於倒懸,扶漢家於既倒,我等也好封妻廕子,澤被後人,至不濟也可轟轟烈烈一場,豈不遠勝在此做一山賊,辱沒門楣?”
這王彌巋然端坐,儀態粗豪,聲音洪亮,言語從容,絲毫不以兵敗爲惱,頗有屢敗屢戰之豪情,頓給人磅礴大氣的英雄印象,輕鬆就成爲大廳中的唯一主角。縱然大當家等人之前受其算計,此刻也不免微生傾心之感。然而,眼看王彌就要軟硬兼施威服這一干賊頭的時候,廳中卻是想起了“啪啪啪”的掌聲,立馬令氣氛霍然再變。
衆人目光看去,鼓掌的卻是一直不曾開聲的二當家,只聽他幽幽道:“王彌長史果然英雄了得,藝高人膽大,爲兵不血刃收服我鐵石寨爲你所用,竟敢深入虎穴,並在半日內做到掌控全局,更有甚者,寥寥幾言,就能令人心生嚮往之感,實令在下佩服,難怪岱雲崗之人言說對付你要不擇手段,斷不可與你正面硬抗。”
這是什麼節奏?包括王彌在內,廳中衆人一臉懵逼,聽二當家的口氣,被酒水下藥的不是二當家而是王彌一方似得。二當家卻是霍然變臉,手指王彌罵道:“你口口聲聲推翻大晉亂政,解救黎民百姓,實則卻與匈奴人暗中勾連,實乃數典忘祖之輩,有何資格在此大言炎炎?有何資格叫我鐵石寨好漢追隨你賣命?”
王彌目光一凜,殺機顯露,竟然不曾辯駁自己的通匈之舉,而是理直氣壯道:“何爲勾連?我等既欲推翻大晉,戰略上自與匈奴有合作之處,彼此利用而已,有何不可?他日大晉傾覆,王某再與匈奴人逐鹿天下便是?即便敗了,叫那劉元海得了天下,其人雄才大略,坐了天子,也比那傻皇帝要強!”
“放屁!”二當家雙眼圓瞪,怒不可遏道:“老子與鐵大哥本居關西,八年前因羌氐之亂流亡至此,卻知異族對我漢人之暴虐殘酷!爾等也不想想,漢家人口衆多,實力強大,尚可包容異族,可一旦異族主政,其人丁寡薄,若想睡得安穩,非但須得處處壓迫,還須對漢人大殺特殺,纔可確保其人口足以壓制漢人,何其腥風血雨,你這漢奸狗賊竟還大言不慚,實在該殺!某雖落足綠林,也容不下你!”
“冥頑不靈,老二,你才該殺!”眼見廳中氣氛因爲二當家的痛斥大變,收服鐵石寨徒增變數,頗知二當家多智善辯的三當家卻是大吼一聲,就欲拔劍殺雞儆猴。但令衆人大跌眼鏡的是,三當家竟也如同之前的大當家等人一般,站了一半就復又軟倒。覺出不對的王彌等人再也顧不得裝逼勸說,忙也運勁起身,可結果卻與三當家一般無二。
“咿!?莫非爾等事先服下的解藥過期了?呵呵,哈哈...”正座之上,緘默許久的大當家驀然開聲笑道,不無驚異,更多的則是幸災樂禍。
“什麼過期!大哥,你就一昏哥啊!若非傍晚恰有岱雲崗的兄弟前來尋我,出重金央我鐵石寨聯手搜拿王彌這羣通匈漢奸,並給我提供了十香軟骨散這一絕品迷香,今個咱們怕就要掛在這裡啦。就知你不善做戲,之前不曾知會於你,您就兜着些哈。”二當家手指廳角香爐,象徵性抹了把冷汗,繼而笑吟吟掏出幾個藥丸,率先起身走向大當家,看似絲毫不受藥酒影響。
“嘿,要說貨比貨得扔,真就不假。人家岱雲崗針對十香軟骨散的解藥,就能連酒水之毒一併給解了,他們那幫人的解藥就不行,回頭得衝岱雲崗多買些備着...”二當家給大當家喂下解藥,又給其他親信頭目一一喂服,口中尚在叨叨,忽聽寨門方向傳來嘈雜之聲,二當家瞬間臉色一白道,“臥槽!狗日的老三,爾等寨外伏兵竟然不等信號就發動了?”
“哈哈,老大老二,王大人手下皆百戰死士,你等縱然來得及取了我等性命,也要整個鐵石寨陪葬!哈哈哈...”三當家面露瘋狂,一臉猙獰的笑道。
“住口!”王彌面色陰沉的喝止三當家,繼而一臉鎮定的轉向大二兩位當家道,“王某原欲收服鐵石寨不假,卻是本無殺人之心,事到如今,你我雙方不若就此罷手,今日之事權作一場誤會,王某可以在此立誓,今日離開鐵石寨,日後絕不再行糾纏報復,若有違背,天誅地滅!二位意下如何?”
聽着愈加高起的喊殺聲,別說大當家,便是業已提劍走向王彌的二當家此刻也陷入了猶豫。畢竟,之前他雖設計王彌,卻不知三當家完全就是一個內應,也不曾預料到寨外伏兵,局勢發展至此,他們可以殺了王彌,但鐵石寨老老少少上千口也將爲此陪葬呀。
見他們猶豫,王彌眼中閃過得意,連忙繼續勸道:“你等爲了那個什麼岱雲崗的要求,非要取下王某性命,從而令鐵石寨生靈塗炭嗎?你我兩虎相鬥,卻叫那岱雲崗漁翁得利,值得嗎...”
“砰!”正此時,聚義廳的大門被從外撞開,數名嘍囉衝了進來,卻被廳內的古怪氣氛所懾,一時不知所云。倒是另有兩人尾隨他們身後入廳,正是下午入寨的孟爺與那瘦削青年。
卻聽孟爺吵吵道:“兩位當家,三當家窩裡反,那幫賊人都打上門了,你等不快點清除內奸,去組織弟兄們抵抗,怎生還在這裡磨嘰,要不咱給送兩盤瓜子來?”
孟爺唧唧歪歪吸引了衆人注意,他身後那名瘦削青年卻不含糊,瞟了眼手中一張畫影圖形,再掃眼大廳,目光頓時落在王彌身上。絲毫沒有猶豫,瘦削青年手一揚,一根弩矢業已電閃而出,直奔王彌胸口。只可憐王彌一身一流功夫,偏生中了迷香動作遲鈍,儘管勉勵躲閃,依舊難逃被擊中的命運。
“住手!留作人質!”二當家急吼一聲,連忙提劍擋至王彌面前,定眼一看,那弩矢所中位置在鎖骨之處,卻還偏了心房些許。二當家心頭稍鬆,轉向瘦削青年正欲呵斥,卻聽王彌哀嘆一聲:“不想我王彌大好英雄,竟然壯志未酬,便如此不明不白的死於無名宵小之手,某恨...
二當家目光一凝,回頭看時,卻見王彌業已軟倒在地,口中吐出的竟是黑血。二當家大怒,厲聲喝道:“岱雲崗的,你等好狠,竟還弩矢抹毒,非要將我鐵石寨上下拖入這場大劫嗎!”
那瘦削青年並未搭理二當家,而是面向王彌,頗爲認真道:“好叫你死個明白,某乃冀州秦鳴,師出玄劍門,昔日刺殺匈奴冠軍將軍喬晞的便是在下,可非無名之輩!”
倒是那位孟爺更通人情,卻是鄭重拱手道:“還請二位當家見諒,王彌此賊我等必除!放心,王彌等人流竄入山,我方已有察覺,是以孟某雖僅恰逢其會,但前來貴寨聯絡除奸事宜之際,也有三百弟兄在左近搜尋,適才業已悄然通知,當已距此不遠...”
“噗!”“噗!”兩聲刀劍入肉聲響起,卻是大當家業已緩過勁來,擡手便宰了徐邈與三當家,邊衝往廳門邊叫道:“別他媽的唧唧歪歪,只能信岱雲崗了,快跟老子殺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