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熙元年,閏八月初七,巳時,晴,樂峰峰頂。
秋高氣爽,峰巔天淨,碧藍如洗的天穹下,一行人步履輕盈,邊走邊覽,正自接近樂峰峰頂。來者是紀澤一行,今日一早,他帶上向棟以及上百親衛,從樂峰軍事基地出發,步行登頂。當然,他爲的卻非晨練健身抑或登高望遠,而是爲了拜訪這裡的一羣道人,一羣幾乎是被他紀某人羈押於此的道人。
四月青州一戰的時候,紀澤藉着劉柏根叛軍的妖教背景,將東萊左近稍有牽連的道士悉數強遷來了樂島樂峰,有近兩百人。隨後,惡徒自被打入奴營,無甚劣跡者則憑藉志願,懂醫的可去醫館,願意教書的可去村學,懂得煉丹(化學)的還可去研製火藥乃至學宮授課,剩下的甚至也可還俗爲民。而經過上述分流抑或篩選之後,迄今依舊留在樂峰清修的,已經僅餘二十餘人。
紀澤今日來尋的,正是這羣堪稱碩果僅存的真道士。遠遠的,可以看到一個不大的火山湖,湖畔石峰隱有冰棱倒掛,更顯湖泊寒氣逼人。湖岸邊上,有着一些石屋建築,雖然簡陋,其中倒也坐落着一處道觀,高處更有華興府新建的一座樂峰天文臺。
當然,所謂天文臺,說白了就是在這海拔近兩千公里的高峰,尋個屋子開個天窗,再利用玻璃工藝給架個十六倍長筒望遠鏡。紀某人隨手之舉,一爲給這幫被羈押的道士解悶,一爲利用喜歡玩天象的道士們,給華興府未來的天文學研究先埋個伏筆。
尚未走近石屋,便有兩名道人遠遠迎接上來。待到看清訪客架勢,更是認出打頭的是紀澤,爲首的中年道人忙吩咐另一道士去催喚他人,自己則賠笑迎上道:“原來是紀居士到了,貧道成方,有失遠迎,還請恕罪。”
紀澤也看不清眼前這廝的笑容有幾分真假,卻是抱拳笑道:“成方道長有禮了,諸位在此樂峰之巔逍遙勝仙,紀某這一俗人不請自來,卻是唐突了,哈哈...敢問道長,景軒、玄逸二位今日是否方便?”所謂景軒、玄逸,皆自劉柏根妖教叛軍所裹挾的知名道士,此間的一衆道士,分師承關係也正是各以他們二人爲首。
成方側開身子,做個邀請的手勢,口中笑道:“我等得以在此清修,尚需感謝居士照顧,定期遣送物資。這邊請,居士來得頗巧,家師與玄逸師叔皆未閉關,想來這會正有空。”
說笑間,衆人經過一塊明顯是人工平整過的草地,其上長着許多大紅的五葉小草,其中偶有一兩株開着赤紅小花。紀澤停下腳步,手指那些五葉小草問道:“這些想必就是五葉赤了吧,果然很少開花呀...”
這“五葉赤”是州胡原產的一種獨特植物,只在樂峰之巔培育,且多年難得開花一次,其花正是州胡“聖藥”的一味主藥。昔日州胡祭祀們將樂峰峰頂劃爲禁區並建有一處祭廟,卻是主要爲了種植這種藥草。
怎奈時代變遷,華興府對用者必死的歹毒“聖藥”敬而遠之,對州胡祭祀們亦毫不手軟,其中通曉醫藥的還好,被赦爲平民充入醫館,年輕無知的則被貶爲從民參與勞作,裝神弄鬼的那些神棍更被打入奴民營,樂峰之巔的這處祭廟羣也就被改建爲了天文臺與道觀等等。
這時,景軒與玄逸兩位鶴髮童顏的道長已經帶着一衆老少道人迎了出來,紀澤便將五葉赤拋之腦外,搶步迎了上去。說來這一羣份屬天師道士的老老少少卻也算是道教狂信者,至少在這清冷枯寂的樂峰之巔,除了一個小道觀,就只有一個天文望遠鏡,悶頭呆上三月不下山、不認慫的道士,紀澤還是願意尊稱他們一聲道長的。
自有一番噓寒問暖,待得進入道觀客室坐定,紀澤與景軒、玄逸二人東西對席,香茗淺啜,性情直爽的景軒卻是直接,不無譏諷道,“居士今日此來,想必不是單爲看望我等糟老道吧?”顯然,被華興府從青州強遷至樂島,老道自有怨氣。
紀澤心中嘿笑,似無所覺道:“今日此來,紀某確有要事相商。眼下我華興百姓雖生活漸安,然畢竟遷居海外,背井離鄉,心思不免浮移難定,華興府縱然多方撫慰,結果仍是難免疏漏;兼有州胡夷人,迷信鬼怪異神,更添不穩因素;故而,紀某欲請道長們出山,於海外弘揚道法,撫慰百姓,排斥邪教,從宗教層面維繫華夏正統。不知道長意下如何?”
紀澤此言一出,廳內不管是坐着的景軒、玄逸,還是侍立一旁的成方等道人,皆面無異狀,不少人還面露微笑,一副早知就有今天的架勢。想想也是,紀某人儘管一直晾着苦着他們,可大老遠將他們從青州拉到樂峰養着,本身又非信教之人,只能是留着他們傳道的。顯然,這幫道士也不傻,早已想通了此間關節。
不過,景軒卻是唯一例外,他皺起眉頭,面顯苦惱道:“說來慚愧,弘揚我道教之事,老道本該義不容辭,只是居士有所不知,這幾月貧道利用居士所供天文望遠鏡觀察天象,已是完全信了宣夜說。然而,蓋天不存,渾天不在,既然地外無天,天在何處?既然無天,何來神仙?何來太上?又何來天師道?既然貧道自身尚且不明其中玄理,又如何弘揚道法,如何教誨他人,豈非誤人誤己?”
景軒道長這一席話,直驚得廳中一衆道人目瞪口呆,紀澤同樣被轟得外焦裡嫩。須知景軒是自小長於道觀的正宗道士,於道教玄法頗有造詣,在青州一帶頗有盛名,不想其竟會如此醉心天文,如此的追求真理,如此的唯物主義,如今居然被天文觀測結果改變了三觀,看架勢都要邁入背離道門信仰的節奏了。
值得一提的是,蓋天說主張天球爲半圓,覆蓋於地面之上,始見於《周髀算經》,是人類對宇宙的最直觀感知,它最大的貢獻是確定了東南西北四象。渾天說完善於漢代張衡,認爲渾天如雞子,地如雞中黃,天球爲圓形,承氣而立,地面包裹於天球中,在水漂浮;但它並不等同於古希臘的地圓說,本質仍爲天圓地平。
無論蓋天說還是渾天說,其思想基礎離不開中國古代的陰陽五行,投射到政治生活中,依舊是陽貴陰賤、綱常倫理,而這一點,恰是這一時代道教、儒學乃至東方思想體系最重要的根基之一。難怪較真的景軒在天文觀測覺出不對之後,反應會如此強烈了。
宣夜說則爲中國古代天文流派之異類,它主張宇宙無限寬廣,天空本無色彩,只是無限高遠才被看成蒼色,日月衆星自然浮生虛空之中,依賴氣的作用或運動或靜止。而各天體運動狀態不同,速度各異,則因它們不是附綴在有形質的天球上,而是漂浮在空中。
其實,宣夜說既便以後世人的視角來看,也是相當有意義的,它的進一步發展認爲連同天體、包括遙遠的恆星與銀河都是由氣體構成,可惜的是,這麼卓越的思想,卻因理論過於超前,不爲統治者重視,甚至因其有礙綱常爲統治者不喜,進而逐漸湮滅在了歷史長河。
苦笑着拍拍腦門,紀澤混西晉這麼久,倒也知曉景軒提及的三種天文學說,心中甚至爲了景軒的務實求真與天文進步而喝彩,可是,景軒是他計劃平衡玄逸的一顆棋子,他可不想景軒被自家害得信仰崩塌甚至精神分裂,心中忙開始琢磨着如何讓景軒跳出思維的死衚衕。
這時,景軒的大弟子成方已經回過神來,他畢恭畢敬的衝景軒深施一禮,不無規勸道:“師傅,即便天象爲真,蓋天渾天不存,不過是你我不知天在何處,並不說明無天,也不能說明無神。我等潛心道法多年,切不可因爲一時疑惑而質疑太上啊!”
景軒並未因成方的勸說而有所觸動,他淡淡道:“貧道也不願質疑太上,只是,貧道此生未曾見過法力無邊之神,更未見過太上,眼見爲實,耳聽爲虛啊!”
得,真要入魔了。冷場中,紀澤福至心靈的勸道:“道長或許是着相了。其實依紀某所見,太上乃是信仰寄託,乃是修心之道,所謂道法自在人心,本就虛無。若要深究天在何處,太上何處,其不在九天之上,亦不在九地之下,而在人心之中。心中有道,信之則有,心中無道,不信則無。此不受外物所擾,亦不因天象而變,恰如你我觀窗外之草,隨風搖曳,其非是草動,亦非風動,而是你我心在動...”
......
“小友果非常人,一語點醒夢中人,盡破貧道心中困擾!我看小友甚有悟性,與我天師道亦頗爲有緣,不若入我天師道如何?”良久,景軒突然哈哈大笑,手舞足蹈道。他這一高興,乾脆與紀某人呼朋喚友了。
“想都別想!”紀澤滿頭黑線,一臉鬱悶道,“紀某說啥了,道長就悟了?得,不談那些虛的,敢問道長,適才所言弘揚道法之事,不知道長意下如何?”
可惜,景軒並未像紀澤所想那樣,因爲困擾已去而熱心傳教,聽得紀澤再次催問,他眉頭略蹙,爲難道:“小友相請,又是助我道教之事,貧道自然不該推脫。只是,貧道如今醉心天文,委實無心俗務,牽線可以,具體出頭操辦之事,不若交由我這幾名弟子。其中成方尤爲精通我天師道典籍,於教務也頗有經歷,爲人又沉穩練達,倒是傳道最佳人選。”
你一個道士不傳道還搞啥?紀澤這下鬱悶了,正欲再行勸說,一邊的玄逸插話道:“紀居士,老道也與景軒道友一般,無心傳道之俗物,只願在此樂峰道觀修道煉丹,洞察天象。居士若有所需,老道坐下弟子谷豐當可率其餘弟子,爲居士盡上綿薄之力。”
紀澤一愕,擡眼看到玄逸目光中的那一份睿智,不由面色微紅,這種玩老了傳道的老道士,對人心的明悟怕是不亞於那些官場老油條,定是看透了紀澤不願麾下宗教勢力一家獨大抑或太過團結的心思,故而以退爲進,明智做出了利人利己也利於弟子們前途的選擇。
心思電轉,紀澤笑道:“既如此,紀某不好強人所難,只是,紀某希望聘請二位爲我華興學宮客座教授,蓋因學宮將有一課目爲天文學,他日或有學生來此觀測天文,屆時還望二位道長不吝指教。”
見景軒與玄逸點頭答應,並有離去讓位給弟子們交談的意思,紀澤忙道:“道長不忙走,我對傳道尚且另有想法,希望貴道教義因地制宜稍作調整,還請道長參詳一二。來來來,先看看紀某這本拙作,呵呵。”
說話間,紀澤一個示意,隨行的向棟從包袱中取出幾本一樣的書冊,分送給廳中一應道士。冊子封面,赫然注有《封神榜》三字。這是紀澤爲了治下推廣道教一事,挖空心思抽空編撰,以明朝的《封神演義》爲模板,融入自己熟知的一些神話故事,乃至後世一些合理的宗教信條,並以太上老君爲核心改編的一箇中國神話故事集。
紀澤自然不是閒的蛋疼,想做西晉的玄幻小說家,而是要給尚處樸素甚至混亂階段的道教潤色,以給治下各族百姓們一個源自華夏的、揚善誡惡的、明確系統的宗教信仰和心靈依託,須知西方人全球殖民之時,宗教可是素來衝在第一線的,而在華興府治下,州胡夷人依舊在可勁信奉着他們那個代表民族傳統的獸神呢。
必須說,歷經東漢末的太平道之亂與三國的五斗米教衰落,中原的宗教屢遭打壓,魏晉時可謂一盤散沙,外有尚稱“胡教”的佛教傳入,內有諸多宗教各樹旗幟,太上、鴻鈞、土地神、山神乃至蓮花老母等等各有信徒。即便源自張道陵嫡系的天師道,此時充其量只是最大的一處山頭,且是分支衆多、管理混亂、爲人詬病甚至屢有劣跡的山頭。
其實,從統治角度講,紀澤的地盤若在中原,他定會對混亂的宗教信仰樂見其成,可他是在各族林立的海外,轄下漢民也是來自天南地北,出於文化認同和各族融合的考慮,他迫切需要弘揚一種力度足夠卻又不至威脅世俗政權的宗教信仰。
顯然,此時華夏的本土道教尚還不夠滿足紀某人的需求,他希望修改完善,這本篡改版《封神榜》正是他拋出的一個引子。其中,明確蘊含着神已歸天、世間無神、至高神唯一以及多神共存等等利於華興府統治與擴張的宗教思想。只不知,這羣道士會否買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