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梢頭,輜重營區,在血旗軍卒們的粗暴執法下,夷州帶路黨們被拳打腳踢的趕離了熱鍋熱粥,小小躁動更被一把拍滅。不過,由於逃竄得倉促,土著們並未以過往的編組按部就班的分帳安置,不知是無意還是故意,激進分子們竟得以聚於同一帳篷,卻是方便了他們的進一步深入交流。
帳內餓得咬牙切齒,帳外吃得飽嗝連連,終於,帳外的動靜漸止,顯然,巡邏軍卒們已經吃飽喝足,差不多要散了。突聽那個討厭的尉官大聲吆喝道:“大夥兒吃也吃飽了,就再轉一圈吧。如今不少弟兄或暈船或水土不服的,病倒了一堆,今晚也沒人換班,大夥兒就多辛苦些吧,別出了紕漏,讓島上的土人進來搗亂!”
“頭,就憑夷州島那些土著,咱們血旗軍一個打十個,咱們就是躺着,量他們也不敢來搗亂啊!再說了,咱們也累啊,坐了這麼多天的船,沒個十天半月哪能恢復過來,您就高擡貴手吧,嘿嘿...”一個滿不在乎的聲音跟着響起,繼而,更多的軍卒如同這個聲音一樣,嘻嘻哈哈的開始叫苦推諉。
“得、得、得,別吵了,你們愛咋地就咋地吧,我就當沒看見,老子走了,你們別叫上面的逮着睡覺就行!”衆口難辯,尉官顯然架不住衆軍卒的說辭,乾脆笑罵着離去。
“走走走,哥幾個,尋個拐角貓着補補覺吧,這秋夜倒也挺涼的。哈切...”繼尉官之後,又有軍卒哈欠連連,說笑着陸續離去。
隨着話語聲與腳步聲漸漸遠去,這塊營區恢復了寂靜。帳篷內,一片沉默中,負傷不輕的水珊霍然坐起,低沉中不乏堅決道:“其實,想要對付漢人並非不可能,方纔或還僅是說說,如今我卻有了個想法,至少有望對付當下這批漢人。”
“哦!?”此帳的多是激進分子,且多來自臨河部落,他們紛紛坐起。水登更是起身坐到水珊身邊,激動的問道:“真的?”
水珊並未答話,而是輕手輕腳走到帳門口,掀開帳簾一角,偷看外面無人之後,他這才坐回牀位,壓低聲音道:“剛纔大夥都聽到了吧,那些漢人暈船和水土不服,如今大多都病倒了,正是最虛弱的時候;而且,漢人們太驕傲了,根本不把我等土著放在眼裡,不論是在海途中還是登陸之後,他們都十分懈怠,壓根沒什麼防範。可以說,這幾天是這些漢人最好對付的時候。”
“你是說,咱們可以趁漢人鬆懈逃走嗎?”一名土著興奮道。
“逃?咱們幾個便是逃走了,部落能都逃走嗎?咱們去給別的部落做牛做馬?再說了,漢人們這趟就是要佔據咱們的大島,咱們最終又能逃到哪兒?”水珊嗤笑一聲,煞有其事道,“咱們該打敗這批漢人,重建部落纔是!”
“好!”水登立刻支持,他可是少族長,不過他很快又蔫聲道,“可是咱們部落就剩下了這點人,漢人再弱,也不是咱們能對付的啊。”
“哼,這批漢人不到一萬,咱大谷原的青壯,加上週邊山夷勇壯,聯合起來,人數可比他們多多了。”水珊忍不住冷哼一聲,暗歎自家的同胞們太笨,繼而壓着心中不屑,耐心開導道,“想必這會兒島上各部落也在發愁這批漢人,只要咱們有機會告訴他們有關漢人的內情與薄弱點,咱們所有部落,尤其是帶上那些山中的兇悍野人部落聯合出軍,便能強過漢人並擊敗他們!”
“之前漢人攻打我等臨河部落,不是夜間偷襲嗎,這次咱們聯軍也學着來個偷襲,到時候咱們這些人再在後營放點火搗亂,定能一股而下打敗他們漢人!”揮揮拳頭,水珊倒吸一口涼氣,語氣卻是愈加堅定,“那時候,漢人敗了,咱們臨河部落不光救出族民,還立有大功,漢人們那麼多糧食兵甲,咱們怎麼着也能分得不少吧。”
“對,對,漢人的兵甲的確夠好,我等若能得到一部分,日後狩獵抑或爭鬥,都會厲害許多。”水登立馬附和道,一看便是早有嚮往。
“非但糧食兵甲,甚至還能多些漢人奴隸,哼哼,咱們到時也要改造漢人!而且,咱們可是見過漢人們如何耕作打漁的,日後學着來,咱們臨河部就此壯大,沒準以後還能超過幾大部落呢!”水珊像是一名高瞻遠矚的戰略家,繼續給激進分子們描繪藍圖。說着說着,他自己都快信了,一雙眼睛在黑夜中愈加發亮。
“好,好,好!水珊,你跟着漢人這麼久,果然學到了不少東西。等日後咱們部落重建,你就是副族長。還有,咱這裡的弟兄們,那時候也都是頭領。哈哈...我等這就設法逃出去報信。”水登依舊是最積極的,興奮之下甚至腦洞大開,都知道封官許願了。
做頭領自然比跟着漢人喝湯兼受欺要好,在水珊水登的激勵下,一衆激進分子也活躍起來,爲了未來的頭領之位,七嘴八舌討論起了如何遁逃,如何點火搗亂,如何勸說其他部落出兵,好不意氣風發!
聽着族人們語帶憧憬的商討,水珊眼中閃過複雜,按捺索然道:“其實,咱們不用自己逃的。漢人們費勁將我等帶回家鄉,可不是缺少百來個苦力,而是爲了讓我等充當通譯與其他部落聯絡的,想來不久我等就會有不少人被派出去聯繫,到時候說什麼還不是由我等自己嗎?既然這樣,我等何必自己折騰,又危險又會暴露計劃呢。”
“好主意,好主意,既要通譯,就得漢語好的,咱們這裡年輕的多,漢語學得也快,估摸着肯定有人能被選中出去聯繫。”水登一拍大腿,連連叫好到,“既然這樣,咱們就先商量一下如何勸說各家部落出兵,要把漢人說得壞些,說漢人要將我等全部貶爲奴隸,不,說他們要把我等全島男人都殺光吃肉...”
不用冒險出逃就能成事,激進分子們更帶勁了,你一言我一語說得更歡。冷眼旁觀一會,水珊以肚痛方便爲由丟下了這羣正在傻樂的族人,獨自出了帳篷。不過,走向茅廁的半途,他瞥眼四下無人,卻是折了個彎三拐兩繞的竄入了另一個帳篷。而這個帳篷內,等待水珊的正是先前那位帶頭搶食的漢人尉官。
“來了,事情怎樣?”見到水珊,尉官精神一震,急聲問道。
“我再問一次,事後我的族人真的都能像漢人一樣過好日子嗎?你等要是騙我,日後我就是做了鬼,也不會放過你等!”水珊並未立即回答,反是詰問道。
那尉官先是一愣,繼而眼中閃過一絲欣賞,他難得誠懇道:“你還挺多疑的嘛,呵呵。我華興府這麼大,赦免你們百來人算個什麼,至於欺騙你嗎?這麼說吧,我等需要的是一勞永逸控制縱谷平原,你臨河部落正可作爲用夏變夷的榜樣,以吸引其他土著民合作。”
略一猶豫,那尉官索性道:“不妨提前告訴你,明天等那些心懷叵測者出發了,我等就會宣佈將你臨河部落的人全部赦爲平民,一年後還將享受移民待遇,只要學會說漢語,便能升遷爲公民,而你與另外幾名漢語最好的更將在明天直接成爲公民,甚至,日後有望因此功升爲榮譽公民。”
盯着那尉官的眼睛,水珊確信他沒有騙自己,這纔開口道:“我都按安排說了,一切發展都如預期...”
十月十九,天明時分,折騰大半夜的土著帶路黨們並未得到任何體諒,一早便被一幫兇神惡煞的韓人監工叫起,繼續他們昨日未盡的搬運勞作,與之對應的,南征營地其他地方依舊靜悄悄,漢人的軍卒民夫顯然可以更多的休息。不止於此,正如昨夜那名尉官宣佈的那樣,他們今天還真被剝奪了早餐的權利。
餓了一整天還得繼續幹苦力,能更悲催些嗎?不消說,土著帶路黨們的感情再一次蒙受了嚴重創傷。若非激進分子們已有遠大目標,不願徒生事端,甚至主動勸阻愈加躁動的族人,怕是那些韓人監工都會被夷州土著們的怒火直接焚盡。
但是,即便勞作現場看似風平浪靜,在其底下,憤怒的火山也已到了爆發的邊緣。火山自然是沒機會爆發的,就當土著們忍無可忍打算無需再忍的時候,他們的勞作被及時叫停,數十名主打苦力的成年男子則被集中帶到輜重後營的一片空地。
衆人疑惑間,一名衣冠楚楚的青年軍官,在一衆軍卒簇擁下,來到他們面前,昨夜那位搶食的後勤尉官正一臉堆笑的陪在左右,那青年軍官卻恨不得用鼻孔朝向在場的所有漢人夷人。顯然,來者定是漢人中的大人物。
青年軍官正是錢鳳,他掃視土著一圈,略微皺眉,似對土著狀態不甚滿意,繼而他大喇喇的清清嗓子,一字一頓道:“我華興府攜善意登陸夷州島,欲與當地百姓和睦相處,傳播華夏文明,授予漁耕禮教,共同開發此島。爲此,我軍現需十名通譯作爲信使,與大谷原各部落聯繫,事後自有好處。願做通譯者,舉手。”
話音落下,土著羣中的水珊最先舉起手來,緊跟着又有兩人舉手。接下來,隨着土著們的低聲竊語,錢鳳的意思被傳達開來,更多的土著這才舉起手來,其中就包括了水登等一干激進分子。似乎滿意於土著們的積極,錢鳳略掛笑容,更兼傲慢,在舉手者中一番掃視,首先點指了眼巴巴看來的水登。之後他接連再點九人,皆是目光極其熾烈的,倒又有五六個屬於昨夜與水登同帳的激進分子。
“你三人漢語學得最好,便留在營中做通譯吧,接下幾天當有部落頭人前來接洽,你等當...”點指最先舉手的三人,錢鳳吩咐道。他之前的話用的漢語,最後一句尤爲緩慢清晰,算是對土著們漢語水平的一次簡單考覈,這三人能直接聽懂並作出反應,顯然通過了他的篩選,這樣的通譯人才後有大用,錢鳳可沒打算此番派出去浪費。
恰此時,一名身穿白大褂的漢人匆匆走來,老遠便衝錢鳳這邊叫道:“錢大人,有許多人上吐下瀉,急需藥物,還請大人速速調撥...”
“住口!”錢鳳頓時沉下臉來,衝來人斷喝一聲,截住其話頭,繼而快步迎上,於十餘丈外攔住來人,並一通低語,狀似訓斥,最終才點指兩名軍卒隨那白大褂離去。其間,那白大褂還下意識向着水登等人看了兩眼。
白大褂代表郎中,這一點帶路黨們是知道的,而那個白大褂的聲音夠響夠清晰,錢鳳的阻止顯然晚了一步,一干帶路黨中聽明白的不少,甚至通過低聲議論讓所有人得以知曉。於是,水登等激進分子們目光中異彩閃爍,心頭則劃過一個領悟——欲蓋彌彰!
白大褂僅是一個小插曲,錢鳳看似並未在意,更未注意到水登等人眼中那難以掩藏的竊喜、戲謔乃至敵意。隨後,包括水登在內,十名即將外出聯絡的帶路黨越衆排成一排。以水珊爲通譯,錢鳳向這十人仔細交代了此行聯絡的說辭。
錢鳳的說辭並無新意,大意是令這十人結合自身經歷,宣知谷原各大小部落,華興府是強大、文明、先進的,前來是爲共榮共惠共建的,是要帶領夷州人民同赴小康的;各部落酋長鬚於五日內來此共商合作,否則便視爲對華興府的挑釁,將面對華興府的怒火。
末了,如願被挑中出營聯絡的水登等人,由錢鳳指派的兩名侍衛引領着準備出發。營內這一路,水登非但再次見到許多撥行色匆匆的白大褂與醫護女兵,還不着痕跡的細看了一番營寨防衛,結果讓他心底冷笑不已。漢人們果然太自大了,寨牆僅由一些人高木樁簡單橫接而成,此外再無其他防衛措施,連個土著常用的箭樓都沒有,僅有的十數名守衛軍卒還是東倒西歪的沒個正形,這是來打仗還是來做客的?
換上套新衣,混一頓飽飯,裝上些肉餅,整出些模樣,水登等人終在一衆血旗巡卒的護送下,壯懷激烈的踏出了血旗軍營,也踏上了對抗漢人、重建部落的泡沫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