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九,旬日年假後的第一天,樂中城,華興大禮堂,召開了永嘉元年華興府第一次軍政擴大會議。這座去年底剛剛竣工的雄偉建築,是華興府目前最大也最顯要的議事堂,殿高五丈,白漆粉牆,紅毯鋪地,空闊而肅穆,簡樸而大氣。溫暖的陽光透過大幅的玻璃窗格,直灑殿內的新案淨壁,更顯其中寬敞明亮。
此刻,數百官員濟濟一堂。效仿朝廷的朔望朝會,如今每月初,華興府都會召開一次府級例會,召集在島的六品以上文武官員與會,而今次的新春例會更是擴大至在島七品一級文武。正中面南高座者,自是紀澤,他束髮高冠,正襟危坐,看似鄭重肅穆,一雙眼睛卻是四下瞟看,掩不去那丁點沐猴而冠的氣息。
“...着力開發瀛東之際,樂琉二郡亦將繼續投入。除了相關工程收尾,今年本府還將啓動數項重點工程。其一爲羅河大橋,設於樂北縣城南門一里之外,旨在方便羅河兩岸交通...”右列上首,張賓正在概略介紹今年的政府施政與財政預算。訾議署的權力在長時間內將被限制與基層,故而這裡便算是全府施政方案的最後一次審覈了。
其實,這樣的大型府會一般都不會決定具體事務,更多的是通報政令、討論方略、政策吹風、嚴正視聽之類的事,真正的政事都是在更小範圍的小會中商定解決的,所以大多與會者都只帶着一隻耳朵前來。這不,張賓在前面大講特講着大會主題,角落處已經開起了小會。
某位吊梢眉軍侯斜眯着眼,衝身邊另一大鬍子軍侯低聲賣弄道:“嗨,瞧見那些窗戶沒?中間那些發藍透亮的,跟琉璃似的薄片,那就叫玻璃,就是外面傳得沸沸揚揚,賣得死貴死貴的玻璃。漂亮不?敞亮不?”
“直娘賊,你當老子常駐蛇山島就是土包子呀?這都不知道,老子豈不在咱華興府白混了?”大鬍子軍官不滿的低罵道,“漂亮怎樣,敞亮又怎樣,那麼貴的東西,也就這裡或者府主官邸用得起,老子再是稀罕喜歡,也是幹看呀!”
“嘿嘿,你小子落伍了吧。我要是說,只要十貫,便包你家二層小樓所有門窗都能裝上玻璃,你幹不幹?”吊梢眉軍候神秘兮兮道。
“臥槽,那感情好,當然幹!家中該多敞亮,臉上該多有光,天冷還能躲在屋裡曬太陽,想想都美呀!嘿,咱去年悄沒聲的也剿過兩次海匪,不差錢!”大鬍子眼前一亮,旋即狐疑道,“我說,你小子不是在逗我玩吧,別看你丫在衛署營,現在官銜比我高,要是敢忽悠老子,小心老子照樣削你!”
“臥槽,現在還是這副土匪脾氣,難怪你進步得慢。得得得,我哪敢騙你,聽說華興玻璃去冬剛擴了生產規模,又不願過多運往大晉降價低賣,便多了一批產量準備內銷,給咱自己人超低價,不過,量也不多,故而只便宜賣給咱這些榮譽公民,普通百姓捧着錢都不賣呢。”吊梢眉無可奈何道,也不再賣關子了,“手快有手慢無,若非前兩天去錢將軍家拜年,恰好聽說這事,我還毫不知情呢。”
“真的?那到哪兒買呢?”大鬍子來了精神,連忙問道。
“直接去城東華興工貿的總部,交一貫定金排上號,就等着專人自行上門安裝吧,對了,別忘帶上身份牌,不證明爵位人家可不搭理。”吊梢眉少校不無悻悻道,“這兩天那裡還挺火的,連夥計們都拽上了。”
或是想起糗處,吊梢眉聲音不由放大:“哼,尤其是那個華興工貿新任大掌櫃張鵬,原來還是我帶人從賊窩裡撈出來的,在安海商會跟着二主母混了一年,竟然鯉魚跳龍門,丫丫個呸的,現在可神氣了,見到老子也不點頭哈腰了,讓他小子便宜點居然盡打哈哈...”
“咳咳咳...”一陣煞有介事的輕咳,打斷了吊梢眉與大鬍子的友好交流。二人看向聲音所來方向,恰逢紀澤掃來的盯視目光,忙一縮脖子,不敢再行出聲。也是這時,二人才發現,不知何時張賓已經結束了報告,輪到開口的已是主持會議的紀澤。
待堂內清淨,紀澤說道:“華興府應民意而生,我等乃百姓之管家,當以謀百姓福祉爲己任。張長史之施政方略,諸位可有異議,還請不吝諫言。”
一片肅靜中,商曹從事胡寶率先直身示意。出於尊重下屬和講究效率,在紀澤倡導下,華興府如今的各級會議中,與會者不論官職高低都有案几坐席,且發言時只需原席起身,拱手半禮即可,一般無需更多縟節累人累己。
見紀澤點頭,胡寶拱手道:“適才張長史有言,爲扶助百姓,我華興府將在海外三郡限定糧價,零售米價爲每鬥限頂23錢,餘者相類。然此法雖利百姓,卻因樂琉二郡私有改制已畢,私營貿易放開,島內糧價過低,縱有關稅限制,也難免商家唯利是圖,從島內購糧外銷牟利。”
“況且,而今天下紛亂僅是暫平,大晉沿海米價雖已降至每石(一石爲十鬥)四百錢,但焉知政局是否動盪,糧價是否再度高漲?故而,屬下建議本府出臺政令,禁止民間向府外售賣糧食,罐頭、禽蛋、釀酒等耗糧商品亦須不定期調高關稅。此外,爲堵管理漏洞,還當限定,唯有我三郡轄民憑藉身份銘牌,持華幣方可購糧。”
“恩,言之有理。諸位,對胡從事所言可有異議?紀澤點頭,繼而掃視全場問道。
其實,這一問題是紀澤故意叫胡寶拋出來的。對於短期內全部需要買糧過活的三郡百姓,限價無疑是一項善政。但這種私有經濟下的糧價倒掛,委實問題多多,他雖有主意,但涉及面太廣,尤其涉及工農間財富蛋糕的重大分配,卻不好過於專斷,不說讓所有人認同,至少也要手下文武們心服口服。
託!老練些的官員,這時已經猜出胡寶與紀澤這是商量好的捧哏逗哏,畢竟事情由他人建議要比紀澤一言堂的吃相來得好看些。至於胡寶的所謂建議,大多在場官員一時並無異議,善政嘛,虧的是公家,肥的是百姓,自己也算百姓一員嘛,自當支持。
然而,漸漸的,在紀澤的耐心等待中,開始有人回過味來,這其中有詐啊!終於,農部一名官員沉聲詰問道:“敢問府主,如此糧價將持續多久,夏收之後又當如何,莫不是長久這般遠低於大晉,那豈非穀賤傷農嗎?”
還是提出這個問題了!紀澤淡然一笑,除了少許前兩日業已通過氣的官員,在場數百文武,若是無人發現這一明顯問題並提出異議,怕是他就要重新組建這個官僚系統了。與此同時,殿中熱鬧起來,在座的大多有着不少封田,那一句穀賤傷農算是點醒了他們,也點燃了他們的抗議之火。
面對衆人的嗡嗡議論甚至明顯不悅,早有準備的張賓揮手止住嘈雜,肅然道:“穀賤傷農嗎?可谷貴亦將傷害工商!略算一下,樂琉二郡五口之家,農戶有田至少55畝,每畝兩季年產77石,十一稅後得糧近70石。若按每石200錢收購價,則農戶年總收入約14貫。扣除投入成本亦可獲利12貫,這等收入還少嗎?”
“若收購價爲每石250錢,則農戶收入可達15貫,再看工匠,即便夫妻共同做工,尋常工匠丁戶年收入不過才16貫。這意味着什麼?”掃視衆人一圈,張賓斬釘截鐵道,“這意味着每石250錢便會出問題。須知,工匠需要放棄穩定的土地,專研技術,且無農閒休憩,還得夫妻齊上,才能與農戶收入相當,萬一農戶再趁農閒打些短工,則收入更將超過匠戶。”
“付出更多做技術活,卻無明顯回報。請問各位,你若是工匠,是否已在考慮去夷州分塊田地改行耕種?工匠如此,若糧食收購價再高到300錢,那麼按照血旗軍薪俸,連軍人都將比不上農戶,誰還當兵?若不維持農戶、匠戶與軍戶間收入差異,誰還願做更費心費力乃至更危險的活計?都去當農戶,華興府還能存在嗎?”
懾於張賓的氣場,那名發問的官員已經埋下腦袋,會場一片寂靜。紀澤則笑呵呵加了一句:“或許有人會說給匠戶提薪,那麼,原材料、商品乃至整個物價體系也將大幅上漲,售減利薄,工商利潤將大幅下跌,甚至新生企業成片倒斃,我華興商會也將難有盈利。那時,且不說華興府如何,農戶有錢也買不到便宜東西,諸位損失也將遠比賣糧所增要多得多!須知每逢盛世,糧價便低於百錢,可絕非巧合!”
會場已經不復剛纔的羣情洶洶,衆人皆陷入思考。他們雖然大多有着封田的利益,但同樣也大多有着華興商會的工商利益,而且追隨紀澤發展至今,他們即便再是魯莽無識,也都知道不論華興府還是他們自身,工商利益要遠大於農業利益,就更別說可能的華興府不穩了。由是,對低糧價的那點不滿迅速消散,有人臉上甚至顯出羞愧。
見此,紀澤心中總算大石落地。對於剛剛起步的華興府而言,壓低糧價並控制通脹至關重要,不光可以緩解現金貧乏,還利於出口盈利刺激經濟,更能保證工商發展所需的人力結構,而行政署則多了條通過外售糧食填補財政的有效手段。同時,壓低糧價還有一個極少人才知道的原因,那就是爲華幣確立地位埋下伏筆。
會議在繼續,再無特別爭議的事項,但行將散會之際,紀澤卻是收到一份紅色緊急信報。此信報正是來自長廣的專案會辦組,霍元之死雖令涉及段德的細作案再陷偵破死局,但徐彪與鄭曉的落網,以及他們隨後的坦白揭發,卻暴露了一張組建不到一年的地方涉黑勢力網,將長廣的一批官員鄉紳拖下了水,其案情之嚴重,完全不亞於細作之事。
“砰!”看完信報,紀澤怒不可遏,信手間竟將身前案几拍個稀爛。他索性站起,手揚信報,掃視全場,痛心疾首道:“長廣,我等佔據長廣僅僅一年出頭,便已官商勾結涉黑腐敗至此!一個青樓龜公,就能拉下一大票官員衙役,一名六品,兩名七品,六名八品,其中近半還是出自太行的血旗老人!臥槽,老子率弟兄們打生打死,就是爲了造就貪官污吏嗎?從今日開始,全府全軍,都以此爲鑑,反省整風...”
正月初十,華興時報頭版公佈了新年伊始的府主一號令,宣稱爲了穩定華興府糧價乃至物價,將禁止民間出口糧食,並頒佈了酒水熟面、禽肉罐頭等相關耗糧商品最高八成的暫定出關稅率。附之說明的還有華興糧業每鬥23錢的零售米價,以及一大通叫人看着頭暈的綜合經濟分析。
這則政令的公佈,並未如紀澤擔心那樣引發軒然。非農百姓自然擁護這等善政,最大受損者農民也均安然接受。本質淳樸且又剛脫離計劃體制,他們還習慣於接受安排,雖不太懂報上那些雲山霧罩的經濟解釋,卻也知道晉武帝昇平年間糧價的確不到百錢,更不會放着安居樂業不過而與官府尋彆扭。甚至,有些農戶還爲之竊喜,畢竟比起去年私有化全民討論時華興府宣稱的盛世百錢,這個糧價已經高多了!
相比之下,百姓們更多討論的,反是報刊次版中報道的長廣貪腐案,以及由之引發的全府大整風。據小道消息,紀大府主在新春軍政大會上大發雷霆,掌碎堅實厚重的楠木案几不算,還發話嚴懲一應涉案的惡霸黑幫,官員更是罪加一等,縱是長廣的軍政法三巨頭,也將受此牽連,難保頭上的烏紗帽!
不過細看初步案情,百姓們不由表情怪異,些許有識之士甚至覺着府主大人肝火過旺,私下爲長廣三巨頭鳴不平。畢竟也就涉及兩三條人命,五六名傷殘,十數人逼娼,大晉哪個郡縣的情況不比這嚴重十倍百倍?
當然,百姓們對於貪官污吏與鄉紳惡霸的下馬總是樂觀其成的,一片稱頌中,華興府監察廳的重組節奏被大幅加快,各地各部門的舉報信箱更在一夜間悉數到位,上上下下的公職人員們則苦逼的自我批評加思想總結,而海外三郡剛剛起步的工商私有經濟,則被恰逢其實的當頭棒喝:“奸商們,都給咱乖乖走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