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過中天,慶全城上下,一通蕩氣迴腸的廢話之後,孤城原野間一片肅殺。血旗軍標榜大義和降敵士氣的目的業已達到,高聳的活動望臺車上,獵獵帥旗下的孫鵬大手一揮,令旗舞動,大軍兵分三路,分別逼近東、南、北三門擺開攻城陣勢,西門卻是不聞不問,所謂圍三缺一是也。
接下的節奏首先是慶全蠻夷們不知所以然的等待,而非他們所緊張擔憂卻又隱隱興奮的攀梯過河進而攻城。那等以高凌下的浴血搏殺是半島戰爭中的常見曲目,往往一開幹就是十天半月甚或更久,去年慶全夷兵剛與弁韓軍在這城牆上下好生糾纏過一把,還是有所心得的。
時間倒也不算太久,由一應主戰精兵嚴密守護,軍械營帶着一衆老弱賊俘臨時改編出的民夫,在城下好一通忙碌,終於向慶全蠻夷們呈現了一臺臺他們從未見過的大型器械,那是門狀木樑上裝有粗長木勺的奇怪玩意,南北兩門各十五臺,東城門更有三十臺。
那是什麼!?密集城頭持械待戰的慶全蠻夷們愣了,便是包括慶首真與慶晚通在內,頗曉漢家文化的慶全上層們也愣了,血旗軍在投石機都打不着的地方搗鼓些啥?左右不會是商品展銷,可這又是做什麼的呢?
“嗖嗖嗖...”“砰砰砰...”很快,配重式拋石機用一塊塊凌空呼嘯的大小投石,向慶全蠻夷們作出現場解答。鋪天蓋地的落石,以慶全蠻夷們從未想象過的規模與聲勢,砸中城牆,砸上城頭,砸入城內,頓時一片血肉橫飛。
“啊!啊!救命啊...”只可憐密集待戰的慶全蠻夷們,哪曾見過這等陣仗,哀嚎慘叫中紛紛避逃,令城頭一片大亂,驚惶推搡中更是自相踐踏,甚或有人跌落城頭,平添了不少無謂傷亡。這一場景令城下血旗軍得意之餘也不免惋惜,若無護城河阻擋,現在豈非攻城良機?
“誒,這就是咱府主常說的文明碾壓矇昧吧!將軍,要不再投些神火彈,徹底將慶全蠻夷們的士氣打壓至谷底!”東門城下,梅贊看着自家的拋石機如此逞威,不由大爲暢快,索性向孫鵬請示道。此番爲了攻取慶全城,參軍署輜部可是專門調撥了一批神火過來,這種一直用於水軍的高檔貨,他軍械營還真沒嘗過鮮呢。
“糊塗!此刻使用神火,充其量是錦上添花,與戰事並無多大裨益,你這廝光想着爽快,卻不知攻城最講究節奏,仗哪能那麼打?去,將拋石改爲三段式,並組織井欄到位,我要壓制城頭弓箭,已備填壕!”孫鵬根本不爲所動,不無訓斥道。要說擺開架勢正兒八經的攻城,少有那般拼命的血旗軍中,不乏紙上談兵的軍將,但比他孫鵬更有經驗的還沒幾人,至少他昔年曾帶着饑荒亂民圍攻過縣城好幾天。
第一批投石之後,三門的血旗軍拋石機業已改爲“三段式”輪流投射,令得拋石接連不斷得彷彿永無盡頭。好一番忙亂之後,慶全蠻夷們總算學會了承受這一殘酷的戰爭模式,該疏散的疏散,該趴牆根的趴牆根,該下城頭的下了城頭。
可就之前這麼一陣措不及防,夷兵們便減員了兩三百,足足少了半成守城兵額,老舊落後的投石機牀弩等城防設施也被摧毀得七零八落,原本就不雄偉的城門樓則塌了一半,憑藉蠻勇鼓起的士氣更是大跌。
“臥槽!那又是什麼?”不知是誰喊了一聲,驚魂未定的慶全夷兵們透過垛口,驚恐的發現,城下的漢人們又推出了另一種從未見過的器械,南北兩門外各有四臺,東門外更有八臺。那是由粗樑交錯搭建出的高聳木樓,裝在粗大車輪上,其樓頂足有七八丈高,位置遠遠高出城頭一大截。
“井欄!那是井欄!”一聲驚呼從慶晚通口中發出,不乏惶然。這一次,有些見識的慶全高層已然識得所來者當是漢家書籍中提及的攻城利器。其實,看着井欄上那些高高在上的血旗軍兵,即便是普通蠻夷,此刻也明白了這種高聳木樓對己方的威脅。
“咻咻咻...”像是校準,更像是示威,隨着井欄抵近護城河,緊挨夷兵們的一箭之外,準備停當的血旗軍卒們在井欄上用牀弩發射了第一輪弩槍。一弩三矢,一道道飛影,在砰砰聲中,將城頭打得石屑紛飛,牆皮剝落,雖不曾射中幾名夷兵的身體,卻彷彿射中了所有夷兵的心底。
“嗖嗖嗖...”繼牀弩之後,井欄上的血旗軍卒們又展示了踏張強弩的打擊力度。其實,力度玩出花來也依舊是弓弩,怎奈憑藉高差與踏張強弩的更遠射程,偏生尋常夷兵的弓箭夠不着井欄軍卒,反之卻是輕鬆愜意。
拋石機與井欄的接連出場,大展兇威之餘,已將夷兵們壓在城垛後不敢露頭。有此掩護,填塞護城河的苦逼們就該出場了。令旗舞動,伴着一聲聲的打罵吆喝,以及森寒刀箭的威懾,一羣羣身着駁雜護甲的炮灰們踏着貓步,扛着一代代土包,踩着拋石機與牀弩的打擊節奏,抖抖索索的衝往護城河。
這樣的炮灰自然不會是血旗軍卒,他們是血旗軍在文明島一戰以及沿途破寨中所俘虜的聯軍匪兵,被緊急挑出千五勇悍用作臨時輔兵。城池攻防戰中,進攻方素來傷亡慘重,血旗軍可不捨讓自家軍卒承受不必要的傷亡,恰有這幫不開眼的匪兵成爲賊俘,此時他們不上誰上?
“嗖嗖嗖...”慶全城頭,立馬有夷兵在各級頭領的命令下,向着填塞護城河的賊俘炮灰們射出箭矢。怎奈顧忌太多,他們的箭矢打擊未免顯得稀稀落落,力道與準頭更是大失水準。
“嗚嗚嗚...”“咻咻咻...”“嗖嗖嗖...”相對應的,遠在城頭夷兵們射程之外的血旗軍兵們,則操縱着拋石機、牀弩乃至強攻勁弩,肆無忌憚的對着冒頭夷兵們予以打擊。尤其是井欄之上的神弩手們,更是城頭夷兵們的噩夢。
城上城下,好易通箭來箭往,最苦逼的自然是填塞護城河的賊俘們。儘管他們身上集中有一應聯軍匪兵所繳獲的駁雜護甲,幾乎人手一套,可在殘酷的兩軍戰場上,賊匪們的護甲能叫護甲嗎?但好在,他們的苦難並不太久,僅僅丟下數十屍體之後,同樣苦逼的城頭夷兵們,便在血旗軍井欄兵卒的遠程打擊下,幾乎沒了動靜...
“不行,敵方井欄太也毒辣,這樣幹捱打可不行!護城河眼見就要被填出足夠通道,若叫敵軍藉着井欄掩護攻城,我軍即便能夠頂住,也必將死傷慘重!不行,本臣智要帶領勇士們出去,搗毀那些軍械,它們製作絕非短期之功,如此便可將戰事延至援兵抵達!”城牆根下,慶全臣智慶首真狂怒叫囂道,粗豪的嗓音配以強健的體魄,倒是頗顯雄主之色,只那閃爍的眼神,卻暴露了他心底的懼意。
“主上不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呀!敵方已在各處城門外布有大量精兵,嚴陣以待,只怕正期待我方出城一戰呢。左右敵方再是器械精良,想要奪城最終也得攀梯登城,我等耐心候戰便是!”知曉慶首真僅是做戲而已,身爲其心腹族人的慶晚通立刻捧哏道。
“是啊,是啊,臣智身系我慶全城乃至邦國安危,切不可以身犯險啊!”跟着慶晚通,一干慶全高層也忙着七嘴八舌的勸說道,卻是沒有一人提出願代慶首真出城死戰,以搗毀那些影響城池安危的恐怖器械。
“諸君莫急,某從諫便是,從諫便是!”嚷嚷半天,也作勢了半天,眼見那些平常恨不得打遍天下無敵手的屬下,愣是沒有一人願意出城真正替主分憂,慶首真只得不情不願的結束了“親征”劇目。
不經意用衣袖擦了把汗,慶首真旋即已然眼中擒淚,雙目發紅,只見他頓足捶胸道:“哇,只可憐我慶全軍民傷亡慘重,本臣智卻無計可施,某有愧啊!哇,全素樓這個天殺的無恥邑借,害人不淺呀,竟敢揹着本臣智做下這等不義之事,召來災禍,害我臣民,某失察,某也有罪啊...”
慶首真好一番“肺腑之言”,贏得了左近不少普通兵民的好感,本因慶全邑借全素樓招災而加諸慶首真等權貴的怨懟,倒是消散了不少,便是其左近的一些所謂重臣,也不知真假的面露羞慚。
終於,一名五大三粗的慶全夷將似是無法承受這般氣氛,越衆而出恨聲道:“還請臣智給我三百精兵,我這就殺出去,定將敵方一干器械毀去!”
“好!真猛將也!我給你五百勇士,伺機出擊!危難之際顯身手,將軍真乃我慶全棟樑啊!只要此行成功,本臣智定有重重封賞...”慶首真眼睛一亮,立即上前握住那夷將的雙手,高帽子不要錢的丟,承諾很大方的許。
同時,慶首真不忘四處瞟看,畢竟有東、南、北三個門,還差兩個拼死的軍將呢。然而,剩下的重臣們卻皆無動於衷。其實,有點頭腦的高層誰不知道,那全素樓每次劫掠回來,都會向慶首真奉上好大一筆孝敬,否則全素樓又豈能輕易調動慶全水軍,他們這會可不願爲了這對貪財二人組釀就的惡果去拼命。
其中的慶晚通心中尤爲膩歪,以往見慶首真玩弄這些煽情把戲,還覺得這是梟雄手段,相傳漢人的蜀漢皇帝劉大耳朵就最愛哭,還哭出了一介江山。可是此刻,不知是否因爲在華興大軍的威壓之前,慶晚通甚至覺得,慶首真這會很像是一個小丑。
該流的淚水流了,該鼓勵的夷將鼓勵了,再無新詞的慶首真終是未能等到第二個願意送死的。尷尬無言的冷場中,一名慶全高層,也是慶全方國的一個部落首領,不知是何想法,順着慶首真之前的話腳,大聲諫言道:“臣智,既然全素樓十惡不赦,不弱將其抄家,資財用來激勵出城勇士,以及守城軍民吧!”
“這,這...好,便依你所言,立刻操辦吧,哎,邦國存亡在前,卻也顧不得往日私情了。”慶首真一陣猶豫,終是咬牙應承道。雖然已將死鬼全素樓的財產看作了自己的,可眼見有失城之危,他還是知道何爲理性選擇。
再等片刻,眼見重賞在前,依舊沒人再提出城,慶首真只得暗歎口氣,這種送死的活計若非自願,出去了也難建功,如此局面,他可不願硬逼人出去,引發怨懟不說,還將白白折損守城力量,倒不如花些心思做點有用的。
於是,慶首真收起眼淚,變臉般迅速恢復臣智之態,鏗鏘令道:“宣諭軍民,此戰但有斬獲,按人頭雙倍封賞!還有,本臣智已遣人出城,向左近邦國,乃至大王求救,不出幾日,便將有援兵抵達,只要我慶全子民堅持,必能擊敗來犯之敵!但若城破,華興賊人可是要屠城的...”
調撥兵卒,封賞許諾,鼓舞士氣,慶首真一番折騰佈置下來,日頭已然西下,慶全城的護城河也已被賊俘炮灰們填出了足夠的進攻通道,當然也可作爲城內夷兵對外的突襲通道。
血旗軍卻是不急不躁,非但沒有撤兵回營,反在城外分批輪流的進餐休息,不消說,這是準備夜戰了。城下,濃濃的飯香將慶全夷兵們刺激得直咽口水,放肆的談笑更將窺視戰場的慶首真氣得火冒三丈,這也太看不起慶全方國和他這個臣智了!
眼見城下的血旗軍頗顯輕鬆愜意甚至驕狂懈怠,慶首真終是下定決心,讓那位棟樑夷將出城突擊一應血旗軍械。機會僅有一次,於是,抓住東門敵軍尤其是井欄軍卒換班稍亂的一次時機,他斷然下令道:“打開城門!”
“砰!”慶全城東門突然打開,五百夷兵蜂擁而出,分五股直撲東城外的八臺井欄。當然,這羣敢死夷兵出城之後,慶全東門便立即砰一聲重新關閉了。
“快快快!先燒井欄,有敢擋路者,統統砍了!”衝在最前的,正是那位慶首真口中的棟樑之將,他手持一雙板斧,雙腿疾如輪飛,口中還呼喝連連,倒是頗有猛將聲勢。而他身後,夷兵們不乏手持火把與揹負皮兜的,一看便知是出來放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