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三年,十一月初九,午時,風,伊缺之南,伏牛嶺。
伊缺是洛陽南部羣山的一處天然缺口,因伊水藉此通過而得名,它也是洛陽南下荊豫的主要通道,東南接豫州弋陽郡,南接荊州南洋郡。伏牛嶺則在伊缺東南三十餘里,屬伏牛山系,此地北側山林,南側河流,中間則是一條通往伊缺的官道。
此刻,伏牛嶺上,鳥獸沉寂,枯葉滿山,蕭瑟中更顯一股肅殺,嗚咽北風中,則間或隱含着低聲竊語。若是進林細看,山中山後,竟是赫然藏匿着密密麻麻的軍兵,輔以一批批在主人安撫下溫馴無聲的戰馬。他們正是昨夜出發,途經魏覆軍掌控下的伊缺,前行至此的匈奴大軍,合三萬之衆,爲了長距離奔突方便,來的都是騎兵。
半山腰上,劉聰身披大氅,金盔金甲,卓然雄立,在一干軍將的簇擁中,正淡然凝望東方,可眼底卻難掩一絲不耐。相較之下,那些胡人軍將的不耐,則是悉數掛在臉上。忽的,一名豹頭環眼的粗壯胡將東向啐了一口,狠狠罵道:“直娘賊,這幫血旗賊軍怎生如此拖沓,他們最爲奸猾,不會是害怕在伊缺獨立迎戰我軍,轉頭前往虎牢了吧?”
“嘿,你這就外行了,虎牢關駐紮的是什麼人?李惲、薄盛所領的乞活軍,當年血旗軍在幷州軍中與田甄兄弟交好,與李惲、薄盛一系卻是對頭,那薄盛更在雁門關設計對付過血旗騎軍。”另一名似乎更具八卦精神的高瘦胡將,搖頭撇嘴道,“哼,以雙方如此舊惡,血旗軍又那般奸猾,怎敢輕易通過對頭把持的虎牢關?”
“臥槽,漢人間的彎彎繞咋這麼多?都快亡國了,還他媽的成天勾心鬥角,處處內鬥不休,簡直一羣奇葩,天命我大匈當興啊!”粗壯胡將聽得一樂,幸災樂禍道。
“可不是?就說那乞活軍,本爲司馬騰舊部,司馬騰死了,司馬越本可輕鬆接手,豈料一方小氣,一方貪心,竟然又鬧得內鬥一場。就在去年,司馬越愣是設計,由李惲等人突下殺手,將田甄、田蘭所部給滅了,如此自損實力,哼,否則也不至令石勒那廝在河北如此縱橫呀。”高瘦胡將深有同感道。
粗壯胡將也來了興致,跟着八卦道:“聽說那田甄兵敗之後本欲前來投我大匈,孰料最後被血旗軍插了一腳,反而遷移海外去了,嘿,有他在血旗軍,血旗軍與薄盛等人之間更好不了。”
《晉書》有載:“及騰敗,甄等邀破汲桑於赤橋,越以甄爲汲郡,蘭爲鉅鹿大守。甄求魏郡,越不許,甄怒,故召不至。(永嘉三年)召田甄等六率,甄不受命,越遣監軍劉望討甄。望既渡河,甄退。李惲、薄盛斬田蘭,率其衆降,甄、祉、濟棄軍奔上黨。”
說來乞活軍在司馬騰死後,已然淪爲一支山頭林立的鬆散隊伍,東海王司馬越作爲司馬騰的胞兄,去年一度意欲將之整合在手,但李惲、薄盛等部倒是欣然轉投,可田甄田蘭等人卻嫌司馬越開價太低而不買賬。結果又是一場漢家內鬥,最終半數乞活軍併入司馬越旗下,小半因着昔日幷州抗匈的香火情分,成爲血旗軍的擴編兵源,餘者則依舊打着乞活軍的旗號,在黃河南北各立爲地方山頭...
半山腰上,正在一干胡將百無聊賴之際,東方几披戰馬疾馳而來,不一刻,一名身着便裝的漢人探哨搶步來到劉聰面前,跪地稟道:“啓稟殿下,血旗騎軍來了,十五里外,正常行軍,約有五千人。”
“再探再報!”劉聰面露笑容,揮手遣走探哨,轉向諸將道,“諸將立即各就各位,隨時等待號令。哼哼,終於來了,今日我等便先吃頓開胃小菜。”
那粗壯胡將卻是心急,躬身請命道:“殿下,血旗軍既已來了,我等何必再候,但請殿下恩准,卑下願率所部五千騎軍,直接殺他個人仰馬翻!”
“休得大意,血旗騎軍可非那些晉軍魚腩,昔年他們以弱勢兵力,正面迎擊鮮卑突騎,猶能戰而勝之,我大匈勇士雖驍勇善戰且人多勢衆,卻也無需平白折損。”劉聰沉聲斥道,繼而掛上一絲冷笑道,“況且,那血旗軍屢次對我大匈勇士背後捅刀,今番我等也叫他們嚐嚐埋伏偷襲之味,以彼之道還施彼身,豈不妙哉?”
“殿下英明!”一衆胡將立馬應命,不忘捧哏一片,“正該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哈哈哈...”
“唳!唳!唳...”然而,就在此時,卻聽天上傳來聲聲嘹亮的雕鳴。剛剛散開的胡將們紛紛擡眼望去,只見藍天之上多了一隻盤旋的大雕,渾青一色,雙翼平展,傲遊疾飛,好一個鷹擊長空!好在其並未在上空多做停留,僅是一晃而過。
“呃,海東青,那是海東青...”一衆胡將紛紛頓下腳步,更有人皺眉驚咦道。
劉聰身爲匈奴的核心上層,自然更爲確定,好似被澆了一頭冷水,他笑容立收,面色一陣陰晴不定,繼而向着一衆面顯遲疑的胡將揮手道:“我等藏在嶺中,難說敵方能否發現,諸將且依令待命,並做好準備,隨時出擊追殺!”
約摸小半時辰,十數血旗探馬打頭,一支數百人的血旗騎軍悠悠而至。行至山前,騎軍爲首的一名軍官揚手喝停,旋即,數百血旗騎兵齊刷刷頓住戰馬,隊形幾無混亂。這令林中潛藏的匈奴軍兵們不由一詫,繼而心頭一緊,漢人何時也有如此諳熟馬術的騎軍了?
不過,偷眼打量的胡人軍兵們隨即心理平衡,因爲看那血旗軍官的面容,竟是一名夷人,卻是已然升任蒼狼第三軍團右軍右曲軍侯的朗昆。只見朗昆裝模作樣的溜馬山腳,觀望片刻,繼而轉回陣中,高聲喝令道:“都給老子點起火矢,衝着山林放上五輪,有踏張弩的,加上神火油包,別給老子小氣!”
“好勒,這事兒最過癮,頭您就瞧好吧...”血旗騎軍中一陣鬨笑,然後,在林間匈奴伏兵的瞪眼煎熬中,數百血旗騎軍並未如他們期望那樣繼續前行,而是取下弓弩,抽出箭矢,更還不忘取出火摺子,將那些箭矢上帶着的引線點着。
“嗖嗖嗖...”一根根箭矢帶着點點火光,紛紛落入山林,立馬將地上的枯枝爛葉點起道道黑煙。其中更有些許粗長弩矢,帶着小小油包,一經落下,便騰起小團火苗。
“臥槽!這麼狠,這到底是奢侈探查,還是故意燒山?”半山腰上,劉聰躲在一塊大石之後,眉頭緊緊皺起,手中戰刀不覺間舉起,提氣已至嗓眼直待開聲,一時卻是兀自拿不定主意。
“嗖嗖嗖...”不待驚疑不定的劉聰做出決定,數百騎軍已然再度放出第二輪火矢,接着便是第三輪...轉眼五輪火矢放完,山腳之下已經燃起了處處火苗。並且,風助火勢,火苗漸成火團,更是向上延伸,火勢漸行漸大,頗有將整片山林燒成火海之勢。
“啊!快走啊!大火就要到啦...”不知是誰帶的頭,藏在林中的胡人軍兵開始混亂驚叫,繼而是人喊馬嘶的躲避層層逼近的大火。到了這時,不管下方的血旗騎軍是先一步發現伏兵才點的火,還是通過點火才確定的伏兵,左右山林中的匈奴人卻是再也藏不下去了。
“哈哈,何方狗賊,竟敢埋伏我血旗雄師,且先叫爾等烤烤火,大冬天暖和暖和!哈哈哈...”山腳下的朗昆見此,一聲狂笑,跟着一圈馬,便指揮着一衆騎卒們掉頭東去,風中猶自飄來雜亂的嬉笑怒罵,“哈哈,白癡...傻蛋...自個兒慢慢玩吧...哥提醒一句,小孩子莫要玩火哦...”
打臉!啪啪的打臉!山腰之上,劉聰猶未確定血旗騎軍是何時又是如何發現了自家的埋伏,儘管這場山火不可能對持戈以待的匈奴伏兵產生多少實質性傷亡,可漸漸蔓延的火以及血旗軍兵的譏嘲謾罵,已然宣佈了埋伏計劃的破產,更是彰顯了他這位大帥的無能可笑。
咔嚓一聲,劉聰一腳踹斷了身側一顆小樹,旋即面色鐵青的吼道:“傳令下去,全軍出林追擊,給某將這些賊子統統殺光,剝皮碎骨!”
“嘟嘟嘟...”蒼涼的牛角號在伏牛嶺上響起,頓時,憋了一肚子鳥氣的匈奴軍兵們爆發了,他們高呼吶喊,迅速解除坑癟的埋伏狀態,或繞山而行,或直下官道,必須承認他們馬上功夫了得,並不寬敞的道路上,他們卻能很快理清隊伍編制,僅僅頃刻之後,一隊隊匈奴騎軍便急吼吼的直追方纔那幫血旗騎軍而去。
“隆隆隆...”烈馬長嘶,鐵蹄轟鳴,煙塵高起,大風雲卷,這條並不出名的河流北岸,一場騎軍追逐就此展開。而隨着三萬匈奴騎軍完全出林參與追逐,在其東方,血旗騎軍的主力位置也升起了沖天煙塵,其方向與朗昆所部一樣向東,頗顯豕突狼奔之態。
“咻咻咻...”當然,逃歸逃,緊壓在匈奴騎軍之前的朗昆所部騎軍,卻不會放棄展示曼古歹戰術的大好機會,而且,他們用的可不是射程與匈奴人相近的弓箭,而是上百踏張弩,自還不忘帶上油包這等零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