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歷五年,四月三十,戌時,晴,豫州許昌,安北大將軍府。
“匈奴北狄,起於塞外荒蠻,兇殘狡獪,自先秦之時,便屢屢犯邊...”督府書房,燈火通明,主案之後,王敦丟下手中報紙,掃眼座中十餘帳下將領,嘴掛冷笑道,“華王倒是演得一場好戲,詐攻拓跋鮮卑,卻攜大義之名,攻略河東千里之地。士居,你來說說,他在報紙上號稱徵調百萬大軍前來滅匈,實際能有多少?又能有多少佈置在我等的北方防線?”
王敦,字處仲,王導的堂兄,晉武帝的駙馬,現爲琅琊王氏的中堅人物,與王導一外一內,令琅琊王氏成爲東晉第一家族,勢力甚至直逼晉元帝司馬睿本人。兩年前趁着華國攻滅石勒、威逼匈奴,東晉勢力北伐瓜分中原,王敦從西路兵出荊州,“光復”了大片疆土,功勳彪炳,戰後則就地兼任豫州都督,實則以安北大將軍之名,掌控着東晉在中原地區的二十萬大軍。
士居是王敦心腹將領沈充的字,掌握着都督府的探報系統,他聞言道:“百萬大軍自然沒有,華國總計也僅擁兵百萬,按其前年出兵河北的情況分析,留守海外至少二十萬,而其朝州之地如今還當預防宇文鮮卑,當加派駐軍,故而,其在我晉境最多能有戰輔兵七十萬。華國近來軍事戒嚴,且調動頻頻,難以確知其兵力部署,但扣除攻匈,其分攤至我方防線處的兵力,決計不會超過十萬!”
“好,既如此,我豫州如今便有軍兵二十萬,且已大部聚於北線,足以一股而下,突破華國防線。時不我待,前幾日收到北方異動消息,本帥已然調配兵馬輜重做了準備,如今消息既已確定,某欲立即發兵,先奪華國河南三郡,再會合江南援兵,進兵河北,直搗華國攻匈大軍後路。”王敦顯已有所考慮,看向衆人,他像似徵詢更似拍板道,“卻不知諸位可有意見?”
衆人彼此相顧,皆覺腦仁發疼,數日前查知河內異動,這一議題便多次商討,今日王敦顯是乾剛獨斷了。可這一出兵,他難道就不知將會引發多大規模的一場戰爭?縱然琅琊王氏權勢滔天,此事又豈是他一個外鎮將軍就能敲定的嗎?只是,一衆將佐一時卻也無言,因爲他們都知道,出身高貴、年少成名的王敦素來性格剛硬,認定的事情很難更改,誰的面子都不賣,如今已然年近五旬,威勢愈重,性格更甚!
(注:《晉書》中就有一段王敦年輕時的軼事記載:“(王)愷嘗置酒,敦與導俱在坐,有女伎吹笛小失聲韻,愷便驅殺之,一坐改容,敦神色自若。他日,又造愷,愷使美人行酒,以客飲不盡,輒殺之。酒至敦、導所,敦故不肯持,美人悲懼失色,而敦傲然不視。導素不能飲,恐行酒者得罪,遂勉強盡觴。導還,嘆曰:「處仲若當世,心懷剛忍,非令終也。」洗馬潘滔見敦而目之曰:「處仲蜂目已露,但豺聲未振,若不噬人,亦當爲人所噬。”)
無語間,時任豫州刺史的陶侃,也即陶淵明的曾祖,沉聲勸阻道:“大將軍,茲事體大,此前聖旨可是僅僅令我等威逼華國邊境,而非擅自動兵,且華國伐匈乃民心所向,此時進兵華國更違民族大義,我等既已快報奏請健康,不妨再多等幾日,出兵一事還當由陛下聖裁,也利於將軍聲名啊!”
王敦眉頭一皺,這個陶侃是大晉死忠型人物,或說就是司馬睿安排在豫州牽制他的人,此前兩天便是他的多次勸阻,遲滯了出兵。沒再客氣,王敦冷聲道:“有甚可等?待到朝廷諸公議出個結果,再加上快馬來回,只怕華國已然攻入平陽,黃花菜都涼了。你當知曉,華國自立朝廷,有吞併天下之志,根本就是大晉叛逆,與我等遲早一戰,若叫他們順利滅了匈奴,我大晉必危,生死之事,焉能在意小節?”
陶侃卻不相讓,依舊勸道:“不然,且不說阻礙華國滅匈是否有違大義,單說此等大戰,若無朝廷統一調度,乃至聯絡各方勢力共同出手,即便大將軍奪取三郡,也難直面血旗軍報復,屆時非但豫州大軍自惹危險,還將陷我大晉於危局呀。”
“用兵之道,本就兇險,哪有萬事俱備只待獲勝之美?此時不抓住機會,若叫血旗軍騰出手來,日後只會更難更危險!”王敦瞪起了眼,怒聲道:“那些周邊勢力,誰不知脣亡齒寒,如今想必都在蠢蠢欲動,無非等待我大晉挑頭而已,一旦我等發兵,他們自會...”
正此時,親兵統領急急送來一份信報。王敦打開一看,頓時面色大變,旋即,他將信報拍在案上,怒視陶侃道:“陶刺史,最新河北密報,華國昨日攻克了河內郡城,以及最後一個縣城,如今已然全踞河內,且利用雷炮,他們費時兩日,同樣在昨日攻克了太行三陘,如今他們已經基本掌控了上黨河內,正在調兵遣將,下一步便是直撲平陽!如此進軍速度,你還要再行延遲,讓我大晉坐以待斃嗎?”
“怎麼,怎麼可能?匈奴人那般兇殘善戰,怎生僅僅幾日便丟了河內上黨?”書房內頓時驚呼連連,不乏氣急敗壞,“那裡此前至少有十七萬匈奴駐軍,更有八九萬常備精銳,都是豬嗎?難道遇上血旗軍,他們就不會拿刀了嗎?”
陶侃同樣面色大變,忙接過信報,越看手越顫抖,卻是再不反駁王敦。他知曉民族大義,但他也終於大晉,他不願去拖漢家討伐匈奴的後腿,卻也知道對於大晉而言,再行拖沓便意味着滅亡。這一點上,他心底其實也必須承認,王敦的決斷是最符合東晉利益的,當然,王與馬共天下,這一決斷也是最符合琅琊王氏利益的。
“好了,我意已決,自會緊急上書言明先擊後奏之事,罪責自也一力擔之。陶刺史,你自行負責民政本職,無需隨同大軍出征。當然,糧草輜重自當由你負責,此外,請你在五日之內,徵調豫州十萬民壯入伍,加緊訓練,直待聖旨到來,權作後援。”淡淡看了眼陶侃,王敦肅然道,“現在,本帥將率親騎連夜北上,主持北伐戰局,諸將聽令...”
同一時刻,擁戶十餘萬的司州平陽,匈奴漢國都城所在。這裡彙集着匈奴各部的尊貴首領,彙集着匈奴漢國一大堆沐猴而冠的王爺,匯聚着劫自北中國各處的大筆財富,也匯聚有大批劫自漢家的悽苦奴隸,說是都城,更像是一個建立在白骨堆上的銷金窟。
尤其是前年華國入主河北之後,一幫被迫固守疆域而無從劫掠的強盜們,更在皇帝劉聰的帶頭之下,整日將過剩精力奉於花天酒地,好似擔心人死了錢沒花完,可勁揮霍着他們的不義之財,也令此間成爲一處愈加墮落的靡靡之都。
夜幕之下,城內已然宵禁,沿街到處都有背弓持械的巡邏匈兵,大部區域也已陷入漆黑沉寂,隱隱顯示了這座都城面臨覆滅威脅時的惶然無助。不過,權貴雲集的東北城區,此刻依舊不時傳出琴瑟胡曲與酒令鬨笑,與其說是對匈奴危局的不以爲然,倒更像是一種醉生夢死的最後放縱!
車騎將軍府,此刻卻一改往日的喧囂,只因其主靳準正在密室接待一位名爲福銻的貴客。說是貴客,其明面身份僅是一名不上臺面的胡商,且是兩年前將產業掛靠在靳準府下獲取庇護的胡商,其唯一的特別之處,只怕就是其人頗有門道,能從匈奴之外獲取許多物資,甚至包括從華國。
密室之內,靳準並未坐於南向正位,而是二人東西對坐,毫無主從之態。渾一副商人嘴臉的福銻未語先笑,可說出的話卻是語不驚人死不休:“將軍果然好手段,不到一年時間,便由中護軍之職,一舉成爲國丈兼車騎大將軍,並同時深得劉聰劉粲父子信任。難怪昔日我暗影物色匈奴高官以爲內線之時,我家大王直接指定將軍爲第一對象。”
同樣一臉菩薩相的靳準,聞言身體微微一震,旋即,他目露寒光,殺機隱現,厲聲斥道:“暗影!華國監察廳?大王!難道是華王?哼,難怪你能從各地乃至華國獲取諸多商品物資,本將早該想到。你此時泄露身份,莫非以爲華國大兵壓境,本將就不敢殺你了嗎?”
“呵呵,某一介胡商,靳將軍在匈奴手握重權,想要殺我自是反掌之間。”福銻不以爲意,笑容依舊,“只是,某此來是爲送將軍一場富貴,也是留給將軍全族一條生路,想來將軍不會爲了劉聰劉粲那等將死之人,斷送自家的大好前程吧?”
盯視福銻,靳準目光閃爍,一時無言。要說以他的精明,焉不知這個看似巧合實則刻意投奔自家的胡商有問題,此前他不過是故意充愣,給自己留條極可能來自華國的後路罷了,而今,顯然到了圖窮匕見的時候。良久,靳準恢復菩薩扮相,放緩語氣道:“在你說出想要本將如何做事之前,可否告知於我,爲何華王會選擇我爲第一策反目標,那時本將可還不是國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