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歷五年,七月初九,亥時,陰,伊缺。
所謂伊缺,位於洛陽東南部,指的是熊耳山脈與伏牛山脈相交峻嶺間的一片山缺,也是伊水上游河源的流經之地。早在戰國時期,韓國便曾在此築關抵禦秦國,漢家一統之後,此地淪爲腹地,且修繕靡費良多,遂關城漸廢,再經漢末魏晉各軍的數度蹂躪,此處關隘已成殘垣,雖因地勢高險而數被駐守,卻僅堪稱大營而非城關。
“轟轟轟...”“砰砰砰...”此時,炮火轟鳴,火銃齊發,伊缺南北的茫茫暗夜,充斥着震天轟響與火光閃亮,以及歇斯底里的喊殺之聲。山缺兩側,以及半山腰處的缺谷,石木工事後是有條不紊的血旗官兵,他們正嫺熟的操縱着一應銃炮,猶如一臺臺精密機器,在缺口下方構成交叉火力,冷漠無情的重複着殺戮再殺戮。
山腳之下,數不清的晉軍在火光映襯中,如同一隻只螞蟻,漫山遍野的衝鋒而上,趟着血溪,藉着夜晚、山石甚至屍體的掩護,時不時的躍竄奔突。怎奈隨着每一次轟響,亦或每一波炒豆聲,他們都會轉爲秋風吹過的落葉,倒非去一片,從而令他們的攀登之路,成爲或早或晚的死亡之途。
北營山頂,範毅肅容而佇,猶如翠柏傲立,不離自家軍兵的視野。而在他自己的千里鏡視野裡,山坡下的影影憧憧已經變爲了人影依稀。沒有什麼遲疑,他立即令道:“傳令北營上下,停止火炮,排銃退後,改爲個別打擊。”
“嘀噠...嘀噠...”嘹亮的軍號在北坡響起,旋即,炮火立止,排銃停歇,代之以弓弩散射與狙擊點名,以及冷兵器的步卒防線。畢竟,所謂大炮一響,黃金萬兩,堅不可破的火器防禦也意味着流水般的輜重消耗,而從陸路遠途奔至的血旗軍,又何來充足不盡的彈藥庫存,每每只能節約着使用。
“殺啊!殺啊...”隨着守方火力強度的下降,許多原本“倒下”的晉軍士卒,復又爬起甚或一躍而起,呼喝嚎叫着可勁上衝,令剛還人影依稀的山坡,頓又顯得人影綽綽。戰爭永遠是練兵的最快法門,晉軍們的進攻水平已在數日攻殺中明顯提高。當然,對於這些被逼上山的晉軍而言,接下的路依舊極度難行!
事實上,自從初四清晨開始,從洛陽急急趕來的十數萬司馬紹大軍,便憑藉人數優勢,車輪作戰,從北側對伊缺大營的血旗軍發起了不分晝夜的瘋狂攻擊;而到了五月初七,同樣烈度的熊熊戰火,則被新抵的陶侃大軍帶到了伊缺南側。
必須說,伊缺大營絕非虎牢那等完善的城關要塞,晉軍五六倍兵力沒日沒夜的前後夾擊,的確給陸一軍羣造成了不菲壓力,以及不下五千的傷亡,只是,熱武器再加地形優勢,足令血旗軍的防守大佔便宜,且晉軍的戰力士氣本也弱於血旗軍,以至伊缺南北兩側,迄今已倒下足有五六萬晉軍,可伊缺依舊穩穩握於血旗軍之手...
不出意料的,晉軍的這一波南北夾攻,再一次無功而返。然而,佇立山頂的範毅,面色卻是無比的凝重,只因伸手之處,陣陣山風中傳來的潮溼之感,已濃得化不開。爲將者當知天文地理,範毅雖不精於氣象,卻也明顯察覺,秋高氣爽了好些日子,只怕今夜要到頭了,而沒遮沒攔的風雨中,高效省力的火銃,將會淪爲一根根無用的燒火棍。
“轟隆隆...”夜空突起的一聲驚雷,驗證了範毅的不良預感,驟起的一道閃電,更是照亮了他那張難看的臉。火急火燎的,他急聲吩咐道:“速速傳令,所有輪休軍兵,枕戈待戰!傳令輜重,速往各處炮點加運彈藥,加強防潮保護,但有疏忽,軍法從事!傳令各處炮兵,即刻利用箱車,準備防雨遮蔽!”
同一片天空,晉軍北營,中軍大帳,上一刻還是焦躁混雜着沮喪的司馬紹,霍的衝出大帳,仰望夜空的電閃雷鳴,他平舉雙手,放聲狂笑:“哈哈哈,天助我也,哈哈!天宮在上,叫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來人,速速傳令全營,所有軍兵披甲整備,今夜我等就要踏破伊缺!”
“如此天氣,火器受限,只怕就是太子與洛陽大軍脫困的唯一良機了吧。”一山之隔的晉軍南營,老將陶侃同樣衝至帳外,目露笑意,仰頭一陣喃喃,繼而,他沉聲令道:“吹號傳令,全軍集結,整備待戰。還有,擂鼓聚將...”
同一時刻,伊缺之北,四十里外,血旗大營,紀澤正率十餘萬精銳駐守於此。由於司馬紹大軍留下小股偏師在前路不斷設置障礙,破壞路橋,乃至憑險而守,尋常兩日便可抵達伊缺的路程,愣被血旗軍走了三日有餘,迄今仍距伊缺大半日的步軍行程,而在他們的前方,此刻還有三萬晉軍紮營於一處丘林,死死卡住必經之路。
“賊老...”此刻,紀某人胡亂披着一件外衫,同樣身處帳外,正仰望着漫天雷霆,他本欲跳腳怒罵,但旋即,又改爲柔聲叨叨,“老天爺呀,俺知道您最大,俺也知道您往日沒少幫咱,可這一次咋就不夠意思了呢?一天,俺只需再有一天,就能穩打穩紮的掃清障礙,輕輕鬆鬆將司馬紹夾成三明治了,您咋就不能再多點耐心呢?還有,您實在憋得難受,下就下吧,可來點秋雨纏綿就是,幹嘛非要一發不可收拾呢?”
“咳咳咳,我說大哥,您這會兒就別跟老天爺較勁了成不?”接任近衛軍羣主將的紀鐵快步行來,大聲吵吵道,“左右這場大雨連俺都料定躲不過了,怎麼着,您要是擔心範東軒那邊,下道命令,咱們今晚就殺過去!若還穩打穩紮,步步推進,俺這就回帳去了,下雨天怪好睡覺的呢。”
“行啦,黑大個,邊上洗洗睡去!即便今晚就行突破,論地形也是步卒頂上,輪不到你親衛騎軍,俺陸二軍羣可是隨時待戰呢。”郝勇也竄了過來,撥開紀鐵道,“大王,咱們血旗軍的老底子可非火銃火炮,只要您下令,雨戰夜戰咱血旗軍十多年來怕過誰?”
眼見陸三軍羣主將李矩不知從哪也冒了出來,一副躍躍欲試之態,紀澤牙一咬,擺手打住李矩的請戰之言,沉聲喝道:“好了,既然弟兄們都願戰敢戰,咱們今晚也就別歇了!銃兵換上刺刀,二三軍羣給某輪流突破,重炮也別閒着,儘量遮雨,能打就打。對了,近衛騎軍還是暫先歇着,一旦突破前方阻礙,必須給某馬不停蹄,一口氣直接殺到伊缺關下!”
“轟隆隆...噼啪...嘩啦啦...”電閃雷鳴,夜風狂舞,豆大的雨點終於落於伊缺南北,轉眼便化作傾盆。這不光是下雨,更應了司馬紹的唸叨,是一場暴風雨。
“隆隆隆...”雷聲雨聲中,旋即加入了火炮的轟鳴。一場突如其來的初秋暴雨,反而有如火上澆油,轉瞬便點爆了伊缺南北三條陣線的戰火熊熊...
最北之處,陸二軍羣以冷兵步卒打頭,提刀持盾,槍前弓後,鴛鴦配陣,頂風冒雨,藉着削弱版的炮火掩護,悍然衝往了擋在前路的晉軍營盤,其捨生忘死的氣勢,一改此前的穩步有序,直令與之周旋數日的攔截晉軍一時茫然無措!
“隆隆隆...”伊缺大營,炮聲雖弱,戰火更烈!司馬紹與陶侃二人,以及伊缺南北的晉軍上下,顯將這場夜雨不約而同的看做了孤注一擲的最佳機會,甚至是最後機會。在高額懸賞配以血腥督戰下,晉軍士卒們拿出奪路而逃的血勇,頂着炮火矢石,黑壓壓的蜂擁而上,直撲橫亙在生死之間的這道關隘。
潑水般的大雨,晃人身形的山風,雖給晉軍的仰攻增添了麻煩,但其也遏止了火銃使用,還大幅降低了弓弩力度,甚至,就連隨軍三斤小炮的霰彈,其殺傷力度也嚴重受損,晉軍只需用木板頂着溼被褥,便能扛住血旗軍大半的遠程殺傷,而這對於遠程打擊見長的血旗軍,無疑是個頗重的負面影響。
營外臨時修建的路障早在此前戰鬥中便被磨平,南北兩向的晉軍們,在付出遠遜於往日的傷損之後,終是順利的抵近營柵。特別是北側困獸猶鬥的晉軍,其士氣、聲勢和進程明顯更勝南側援軍一籌,影影憧憧間,猶能聽見軍官們此起彼伏的喝喊:“殺啊!弟兄們上啊!只要殺上去,咱們就能回家啦...”
咻咻聲起,作爲血旗軍短兵相接之前,傳統戰法的最後一環,一杆杆投槍帶着銳嘯,鋪天蓋地的扎入晉軍羣中,依舊兇狠犀利,依舊殺戮血腥,依舊清空了頭前的一片晉軍。只是,清空的營前,旋即便被隨後跟上的晉軍重新填滿,而那些倒下的屍體,則已成爲縮短營牆高度的墊腳。
“殺!殺...”紅着眼睛,從未如此人多勢衆攻抵營牆的晉軍們,紛紛搭上雲梯,咆哮着瘋狂上攀。不足兩丈的營牆,哪怕僅是憑藉最粗製濫造的雲梯,也顯得那麼的觸手可及。
“噗!噗...”一名口銜鋼刀的晉軍剛在營牆上冒頭,便被血旗守卒揮刀毫不留情的削去了半截腦袋;旋即,第二個晉軍再次冒頭,立被一支羽箭射入了眼睛;但緊跟着第三名冒頭的晉軍,卻是操住紮來的一杆長槍,並借力跳上了營牆;而他的身後,是第四個,第五個,源源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