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察一邊胡吃海塞，一邊把這趟行程添油加醋地講出來。他這個人本來就很會講故事，再加上素材又確實豐富，一張嘴就有點剎不住車。
從小鎮裡的鮮血騎士、凜冬城外的炫目攻防開始，在場所有人都被自動吸引過來。劇情進展到一夜間滿城亡靈時，衆人已經安靜下來專心聆聽。再講到亡靈龍出現形勢急轉直下，大飯堂裡安靜得落針可聞，幾乎每個人都下意識屏住呼吸。
只有幾個站在身後給他捏肩捶背的兔人侍女，不時捂着嘴巴連連驚叫，像是養着一屋子金絲雀那樣悅耳婉轉，聽得人心裡直癢癢，好似有根羽毛在搔。
於是領主大人用最賣弄、最隆重的語氣說出，到最後奇丘變身他如何如何力挽狂瀾，又如何如何衆目睽睽下斬殺亡靈龍。
他很滿意地看到滿堂鴉雀無聲，正要低頭繼續吃飯，忽然想起什麼似的。
“我還弄來了這個。”李察從口袋裡掏出一塊硬邦邦的石頭，甩手扔在桌面上。在大廳燈光的照耀下，這塊“石頭”閃爍着琥珀般晶瑩潤澤的光彩。
“是龍晶？”安妮瞪大了眼睛。
透明的晶體裡，有條迷你小龍原本正在盤身沉睡。被周圍環境的震動驚醒，直起身子睡眼惺忪，張嘴打了個哈欠。
“是龍晶。”領主大人衝安妮點點頭，把來龍去脈簡單一說，然後衝龍晶裡的圖特摩斯吹了個口哨：“來，快給大夥變個戲法看看。”
圖特摩斯昂起頭，看着李察很人性化地嘆了口氣，終究是形式比人強，眼下糾結巨龍的尊嚴顯然沒有意義。於是他張開嘴，使勁一吹，龍息脫口而出。
“這可夠奇妙的，他現在的本質應該接近亡靈而不是靈魂。”巴克蘭看着眼前一幕嘖嘖稱奇，古往今來大概也沒幾個人能有機會看到一位龍族主動表演戲法——雖然這龍息比火柴頭也強不到哪去。
“亡靈？”領主大人放下餐刀腦海裡靈光一閃，對着龍晶裡的圖特摩斯說道：“你以前的身體還在，能不能驅使它？”
龍骸已經被帶回高山堡，這種頂級魔法生物的遺體就算放置半年也不會輕易腐壞。如果圖特摩斯能讓龍骸重新變成亡靈龍，那領主大人豈不可以從此專職死靈龍騎？想想還怪讓人激動的。
“不能，我的靈魂力量過於弱小，沒法支撐起那麼龐大的軀體……”圖特摩斯看到高山堡領主臉上愈發明顯的失望，下定了某種決心，“不過小一點的話就沒問題。”
他居然主動從龍晶裡鑽出來，悶頭衝進餐桌上吃剩的雞骨堆裡。於是那堆骨頭便像擁有生命一樣開始涌動、聚集，拆分的關節重新組合，輕微的破損也得到彌補，變成一副完整的雞骨架。緊接着他撲閃翅膀飛起來，在餐桌上空繞吊燈環行。
這副雞骨頭身上還掛着沒啃乾淨的肉絲，大腿骨上牙印清晰可見，樣子明明寒顫到極點。但飛翔的姿態卻那麼舒緩澎湃，簡直比白天鵝還要從容百倍，完全是閨中少女旖旎的夢中才會出現的優雅。
一桌子人擡頭看得目瞪口呆，感覺人生未免過於奇妙。
“幸虧李察啃骨頭比較仔細。”安妮捂着嘴噗嗤一聲笑出來。要是用岡瑟吃剩的骨頭，肯定什麼也拼不出來，因爲缺的部分太多。
“這個還是很實用的，戰場上可以作爲，嗯……偵查雞。”
“是的，大人英明。”圖特摩斯邊飛邊點頭，一副理所當然與有榮焉的模樣。
“等等，你們有沒有發現他居然在直接用精神力溝通！”巴克蘭這纔回過神來，大張着嘴巴一臉震驚。
一般來說溝通都要經由口頭，要先從精神轉化爲聲音，再從聲音還原成精神。中間任何一個環節出現問題，整個鏈條都無法順利進行。
而所謂的精神力溝通則省略掉中介環節，用精神和精神直接對接，完全不必擔心諸如語言不通、詞不達意、環境噪雜等等因素，效率天然就高出不止一星半點。
按照魔法學界術語，這種去蕪存菁直擊本質的行爲被稱爲“舍象”。
精神力溝通能捨象掉一切不必要因素，可以說幾乎沒什麼缺點，不過使用門檻委實高得可怕。目前除極少數魔獸靠天賦掌握了這一手絕活外，還沒聽說人類法師也能復刻出來。
“這是作爲高階亡靈生物的本能。”圖特摩斯降落在桌面上，昂首挺胸，無比神氣。
“哦。”李察嗤笑一聲，伸手屈指一彈，骨架雞立刻承受不住散落成碎骨，“不過巴克蘭長老，你是怎麼發現這一點的呢？”
就算精神力溝通和語言溝通的本質截然不同，但假如不格外留心，往往也很難發現。因爲人多半會受限於思維慣性，而把腦海裡響起的精神力波動，當成是耳朵裡聽到的語言。
領主大人覺得，這肯定是因爲巴克蘭作爲博物學者，見聞豐富且心思細膩。通過自己縝密觀察、大膽假設、小心求證得出的結論。他之所以故意發問，是爲了敲打敲打圖特摩斯。好讓他知道，高山堡可不是沒見識的荒野土包子，以後少耍小心眼。
“因爲我最近耳朵比較背，你們說話我都聽不大見。但是他說話就特別清楚，所以才感覺有點不對勁。”老白虎一邊說一邊使勁扣了扣耳朵，“好像是耳屎堵住了，回頭得掏掏……”“……”
圖特摩斯雖然讀不到領主大人的內心，但也能看出他臉色很怪異。老老實實飛回龍晶裡，把腦袋塞到翅膀下面。
“龍晶就是圖特摩斯的命門，如果沒有本源滋養，他很快就會消散。”
李察把這顆晶石放到一邊，龍魂的事就算暫時結束。他清了清嗓子，飯堂裡無關人等趕緊扒了兩口飯開溜，只剩下幾個核心坐在椅子上沒動。
“還有個事。”領主大人的聲音小了很多，神色也突然變得十分詭異。他眼睛裡閃爍着看熱鬧不嫌事大的興奮，但偏偏又罕見地努力壓抑着。
“沒外人，說。”老白虎很有魄力地拍板。
“趕緊，把兜帽脫了。”李察衝長桌對面一個渾身裹得嚴嚴實實的人說道。
這人外層穿着長兜帽，臉上罩着面具，手套當然也沒落下，渾身上下沒有一處皮膚裸露。如果不是領主大人親自帶着他，絕對不可能被放進大飯堂。
兜帽朝後掀掉，鐵面具也“哐啷”一聲掉在桌子上，隱藏着的臉孔隨之暴露在空氣中。
“這，這是德古拉……的妹妹？”巴克蘭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摘下玳瑁眼鏡好好擦了兩遍，重新架到鼻樑上，一對綠豆小眼直勾勾盯着對方。
“就是本人。”李察揪了揪頭髮，表情無比複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