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麼知道的。”最初的震驚勁過去,李察倒是很快冷靜下來。
這個消息委實有點驚人,以至於他聽完之後第一反應不是思考後果,而是忍不住質疑其真實性。
“記得上次出征斯圖亞特之前,貝德里克殿下送給你不少通訊魔石吧?”巴克蘭看到李察點點頭,接着說道,“那裡面有幾塊能聯繫上薩格雷陛下的侍從室。”
“稍等。”李察輕輕咳嗽一聲,周圍軍官們立刻會意。拉開封鎖圈驅逐閒雜人等,給他們倆留下一片安靜。
領主大人立馬急不可耐地發問:“有這種事應該第一時間保密吧,怎麼會告訴咱們呢?”
“不是第一時間,前天夜裡出的事,實在兜不住了。”
“真死了?”李察仍然感到十分難以置信。
“真死了。”
“抓到刺客沒。”
巴克蘭搖搖頭,“人家也只是急匆匆通知一聲,沒說兩句就掛斷了,更具體我也不知道。”
“亂了亂了,全他媽亂了。”李察揪着後腦勺上的頭髮,腦子裡思緒一片混雜。
他跟薩格雷沒多少私人交情,硬要說悲痛純屬扯淡。不過也曉得眼下這個關頭國王突然去世,本就風雨飄搖的龐貝恐怕要更加難熬些。
說來最近幾年可真是不同尋常,各種原本都能震驚整個大陸的事件集中在短時間內爆發,讓人目不暇接,甚至見怪不怪。
想想吧——先是龐貝和斯圖亞特互相宣戰,獨領了幾個月風騷,成爲大街小巷最關注的話題;然後消失了幾百年的亡靈橫空出世,又驚爆了一地眼球。
好不容易在梵蒂斯勉強達成和解,眼看着好一番風風雨雨有回落的趨勢。
結果戰爭和亡靈來了個梅開二度不說,龐貝君主還遭刺殺而橫死。
要知道三大國能走到今天,那個不是國祚千載、歷史綿長、數經風雨的豪強。如今卻在短短几年之內,一個徹底破滅、一個風雨飄搖,只餘下聖荷西還算安穩。
如果時空逆轉回到幾年之前,向世人宣揚這一切,有人會信纔是見亡靈!
“李察,你不是和貝德里克王子有交情嗎?”巴克蘭看他半天不吭聲,不禁急道,“於情於理,至少也應該掛個魔石問候兩句吧。”
“對,昏頭了。”領主大人一拍腦門,大闊步走進檔案室,這裡貯藏着全高山堡的通訊魔石。
根據標籤貼紙選擇對應的那個,激活後幾乎沒用等待立刻就接通,只是那頭好半天沒人說話。
“貝克?”
“李察,你都知道了?”貝德里克的聲音除了有些低落外,聽不出太多情緒。
“需不需要我過去一趟?”
“進不了城的,現在全科倫戒嚴。兩位大師剛從拂裡士傳送過來,還能跟他們動武不成。”
“上次去凜冬城之前,你送給我一個便攜傳送陣。開一下行宮傳送陣的權限,我馬上過去。”
魔石那邊沉默了一會,“好。”
塵封已久金色的棺槨型傳送陣被從庫房裡拖出來,李察躺進去就彷彿主動入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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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克蘭衝上來喊道:“注意別把自己牽扯太深。”
“明白。”
蓋子徹底合攏,轉動機括,魔晶中儲存的魔力開始注入鍊金法陣中流淌,散發出愈發耀眼的迷離輝光。這光芒隨着整個棺槨的震動而達到巔峰,隨後又倏然黯淡。
棺槨中人已經抵達遙遠的科倫。
…………
李察從傳送陣裡走出來,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貝德里克。
頂着兩個黑眼圈,完全沒了之前那種率性而爲的精氣神。能看出來整個人正處於深度茫然之中,似乎已經失去了對外界的應對能力。
杜蓬大師站在後面不遠,作爲魔導師他雖然沒修煉過任何殺傷性法術,但在防禦法術上造詣不是一般精深,貼身保護再恰當不過。
“到底怎麼回事?”
“詳細內容還是機密,不要亂打聽。”杜蓬完全沒了平時那副好說話的和氣模樣,板着一張胖面孔,居然也顯得十分威嚴。
“那好,我只問一句,刺客抓到了嗎。”
“沒有。”
“大師,我們能去花園裡轉轉嗎?”一直沒吭聲的貝德里克突然說道。
“如果你堅持的話,可以,但不要離開我的視線。”
於是他們從地下三層穿過漫長曲折的甬道回到地面,順着主路一拐,走進行宮花園。
兩個人沿着小路漫無目的地閒逛,杜蓬大師就跟在身後不遠處。李察也不知該說什麼,而貝德里克大概更是茫然。一時間竟然陷入沉默,各懷着思緒轉了一圈又一圈。
花園裡似乎有些魔法在維持,凜冬時節也沒出現任何枯萎衰敗的景象。只屬於春天的月桂花居然還在盛放,散發出一陣陣冷冽清雅的幽香,讓人看了很難不喜歡。
只是整個行宮裡到處都被全副武裝的侍衛所把持,連服務的侍女和傭人們也不見蹤影。氣氛壓抑而沉重,大概不會有人還有心思賞花。
薩格雷的遇刺,對於整個龐貝一定會產生極爲深遠的影響,眼下還只是開始。
“你覺得——父親和兒子的關係應該是怎樣的。”貝德里克突然說道。
“不知道。”李察把目光從月桂上收回,搖搖頭,“我還沒有兒子,跟生父甚至算不上面熟。”
“其實我跟老頭子關係一直不好。”貝德里克抽了抽凍得通紅的鼻子。
李察也曉得自己此刻只要傾聽就好,用不着發表什麼意見,默不作聲地點點頭。
他沒怎麼同時見到過這對父子,梵蒂斯使節團的送別宴會算是爲數不多的一次。隱約記得似乎是不怎麼和睦,當時還覺得有些意外來着。
“他做夢都想晉階劍聖,可無論如何也做不到,於是又把希望寄託在我身上。”貝德里克停下腳步,有些無奈地聳聳肩,“恰巧我小時候天賦確實很好。”
“你不是對元素過敏嗎?”李察奇道。
“如果真的天生就有那種病,根本不可能活着出生。”貝德里克略一停頓,接着說道,“是老頭子急於求成,反而搞壞了我的身體。從此我就成了每隔幾天便需要清除元素的病秧子,那個儀式有多痛苦你絕對不會想體驗。”
“原來是這樣。”
“知道嗎,我常常覺得恨他。”貝德里克的拳頭攥緊了。
按理說這時候應該勸慰兩句,但涉及到人家的切身病痛,李察也不好多評價。而且他覺得倘若易地而處,恐怕也沒那麼容易做到原諒。
勸人寬容的大道理很容易講,但領主大人從來不幹站着說話不腰疼的事。
痛苦啊,終究要自己切身體會一番才知道多難捱、又多殘忍。否則光是站在道德制高點上誇誇而談,這種做派實在太欠揍也太噁心了。
“所以我行事出格、肆意妄爲,所以我從來不關心政務不是合格王儲,所以我放浪形骸!”貝德里克閉上眼睛,臉龐抽搐到近乎猙獰,咬牙切齒地說道:“我要讓老頭子親眼看到,他精心培養的兒子成了個廢物!”
“唉。”李察也只能喟然一聲長嘆,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這種豪門恩怨他倒是見過不少,但僅限於上輩子在電視劇裡,親身見證還是頭一遭。
一個急於求成的父親,和一個因此受害的兒子。他一個外人完全無法評置。
“但那天入殮師告訴我可以去見老頭子最後一面,我看到他躺在棺材裡,身上蓋着月季……嘿,還真有點帥。”貝德里克抹了把眼角的淚水,“那一刻我又突然發現,自己根本還沒準備好脫離他的庇護,內心一片惶恐。”
“我真不想當國王,不想承擔那麼沉重的責任。”他一屁股坐在小徑旁的鐵藝長凳上,近乎哀求地問道;“這種話我也只敢跟你說——李察,你覺得施密特叔叔會不會是更好的人選?”
“靠。”領主大人很誇張地倒跳一步,他可真沒想到對方會誕生出這麼荒誕不經的念頭。
“你他媽可真是我親大爺!這個關頭但凡換別人加冕,龐貝會立刻四分五裂!”
李察看着臉龐深深埋在雙掌中的貝德里克,稍微放緩語氣說道:“有什麼不懂多問問寥拉唄,那個地精比誰都聰明。”
“寥拉……好像也快不行了,老頭子遇刺後就一直在喝酒,誰也勸不動。”
“唉。”李察感覺自己今天簡直要把一年的氣都嘆完了,幸好現在已經十二月很快就是明年,“他在哪?”
“主樓梯上三樓,右拐左手邊第四個房間。”
“我去看一眼。”領主大人拋下貝德里克,自己順着行宮富麗堂皇的樓梯一路上去,還沒到三樓,就聽到一陣吵鬧連帶着玻璃碎裂的脆響。
“我說!給我酒!立刻!馬上!”明顯是寥拉在聲嘶力竭的發怒。
“大人,您不能再喝了……”而僕人們在小心規勸。
李察一進門就聞到空氣裡瀰漫着濃烈的酒精味,地上到處都是酒瓶碎片。
寥拉的房間算不上寬敞,佈置也十分簡潔,只有一張牀和一副桌椅。眼下他正坐在輪椅上,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氣,幾個僕人圍在旁邊手足無措。
“你們先出去吧。”領主大人揮揮手,解放了備受折磨的僕人。
他們深鞠一躬,連額頭上的汗水也來不及擦,立刻如釋重負地小步溜走了。
“給我酒。”寥拉雙眼通紅,身體雖然瘦弱,氣勢卻彷彿發狂的公牛。
李察慢條斯理地從空間戒指裡取出一瓶金朗姆和兩個酒杯,各自滿上朝這個倔脾氣地精一推,“乾杯。”
“多謝。”看到有酒,寥拉一下子平靜了許多,端起酒杯默默啜飲。
“來點下酒菜?”領主大人空間戒指裡有周轉庫存時沒清乾淨的沙蜘蛛肉乾,取出一根朝他扔過去。
寥拉嚼了一口,“挺好吃,這什麼東西?”
“蜘蛛肉。”
“日。”他一邊大聲咒罵,嘴裡倒也沒停下。
李察感覺氣氛還可以,開口說道:“寥拉,振作一點。”
“你這一生可曾體會過真正的孤獨嗎?那種猶如無底深淵一般,能吸納所有光和熱的孤獨。”寥拉笑得很冷冽,他自顧自接着說道。“可我體會過——人類不是我的同族,地精也不是。有時候想想命運可真他媽一坨狗屎,爲什麼要給我智慧,讓我成爲世上僅此一個的怪胎!”
“知道嗎,當我發現你能理解我的數學理念時,我比什麼都高興。”他結結實實審視着李察,隨後撇了撇嘴,“可後來發現你不過一知半解,實際上也是個笨蛋,讓我失望極了。”
“老子真想揍你。”領主大人臉一黑,差點忍不住把這個傲慢又毒舌的死地精敲成弱智。
“但即便如此怪胎的我,也有一個朋友,那就是剛被人幹掉的薩格雷。”寥拉忽然異常平靜且認真地說道,“他救了我的命,這倒還在其次。更重要的是,他幫助我領略到了真正的文明和智慧。”
“我第一次觸摸到羊皮紙的柔軟光滑,讀取了先賢的知識。第一次品嚐到朗姆酒的甘甜醇美,直到今天都摯愛這種飲料。”寥拉端起酒杯,賭氣似的一飲而盡,“這一切都是薩格雷的幫助,所以就算他並不聰明,我也真心拿他當朋友。”
“我這個孤獨怪胎唯一的朋友,死了。”他舉起空酒杯就要摔在地上,“現在你讓我振作一點,哈,通用語從誕生起大概從來沒這麼蒼白過!”
領主大人突然說道:“其實在地精中,像你這麼聰明的也絕對不是個例。你不是沒有同類,相反,有過很多。”
寥拉的動作忽然間凝固了,他猛地擡頭死死盯着李察的眼睛,聲音竟然在發顫,“李察大人,您在開玩笑嘛,這可並不好笑。”
“你的同族們曾經擊敗過泰坦、囚禁過炎魔、主宰過整個世界。雖然最終毀於一場風暴,但真實並不會因此變成虛假。”李察說着在外人聽來近乎瘋癲的囈語,朝寥拉伸出手掌。
“好事做到底。我帶你去看看,願不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