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是靠種植黃梨起家,家住偏遠小鎮,娶了奶奶後爲讓生活更好便開始經營雜貨店,每天起早摸黑乘電單車到最臨近的地方取貨,來回路程就需至少三小時,黃梨園則由奶奶打理,但粗活仍是爺爺做。
韓育陵小時家住市中心,驅車到爺爺家便要兩小時,且要經過一段顛簸小路,母親常因此暈車嘔吐,所以他們一家一年難得探望一次爺爺奶奶。
如今小路已經過開發,行駛非常順暢,曾經是空曠草原的地方建起了幾家小工廠,但商店還是不多,顯然人口沒有顯著增加,這裡依舊是個清靜的地方。
韓育陵靠在車門,貪婪地把窗外的景色收進腦海,這些景色有一部分和他從前的不完整記憶重疊。
突然他‘啊’了一聲,“那是爺爺的黃梨園。”
“哇,你還記得啊?”炎育晟應,“不過早就賣了!”
“是嗎……”
“你最後一次來是什麼時候?”
“十四歲那年的農曆新年。”韓育陵舔舔脣,想到那時候奶奶切給自己的黃梨,清甜多汁。
車子駛離道路,開進一條黃泥小徑,前方已能看見三三兩兩幾戶人家,都是相距一段距離的獨棟板屋,搭建法各有各式,屋外晾着衣物,門前有貓狗雞鴨,或一老人坐在藤椅搖着扇。
韓育陵摁下車窗,涼風撲面,蟲鳴鳥叫,他彷彿聽見奶奶興奮的呼喚:“哎唷!老二來啦!帶着我們的漂亮孫兒來啦!”
車子停在一棵枝葉茂盛的芒果樹下,前方不遠便是爺爺家,一間外牆藍漆已幾乎全部脫落的板屋,隔壁加蓋出來的雜貨店成了車庫,裡面停着一部四輪驅動。
“晟哥,這樹你爬過,還摔下來。”韓育陵探頭出窗仰望芒果樹。
“哈哈哈!”炎育晟的笑聲自車外傳來,突然他來到韓育陵所靠的車門外,彎下腰道:“下車看吧。”
車子已熄火一陣子了。韓育陵縮回頭,看了眼還留在身邊陪着自己的乾爹。
“這是個好地方,很像我們的牧場。”蘆紹宗微笑。
是的,很像,都是充滿歡樂回憶的地方。
韓育陵開門下車,沒有進屋,而是繞到屋後,循記憶停在一塊沒長草的砂石地面,扶着膝蓋慢慢蹲下。
——晟晟那皮孩子,就愛去河邊弄得髒兮兮!乖孫你還小不能去河邊,那裡危險,待這裡爺爺教你玩彈珠。
韓育陵撿起幾顆較大的石子,留一顆在手中,其他的集中扔灑在砂地中間。他站起身,往後退開數步,再半蹲下來,半眯眼瞄準了會兒,即扔出手中石子,石子打中地上的另一顆石子,但兩顆石子都沒有像彈珠那樣彈飛起來。
韓育陵抿嘴笑了笑,起步繼續往裡走,他扶着樹幹走下一處斜坡,撥開長至膝蓋的草叢,小心留意腳下踏着實地。
——你給我小心!等下只有我可以下河,抓到魚會給你看,你不可以下去,你要是掉下去爺爺可打死我!
腳底的土漸漸鬆軟,韓育陵放慢腳步,終於看見一條只有不到一公尺寬的河流,他擡頭四處望,炎育晟在他身後喊:“就那條啦!越來越窄,像條溝多過河,過幾年可能就沒了,還記不記得?你失足滑下去,明明沒受傷,就害得我給爺爺打。”
韓育陵撲哧笑,“對不起了。”
“那時你才四歲,真記得?”炎育晟說着已三步並兩步地跑下坡,然後一步跨到河的另一邊。
韓育陵歪歪脖子,“難忘嘛。”掉下河並不痛,坐着水深也只到胸口,河水涼涼的,小魚還游到腳邊,韓育陵記得自己坐在那都不想起來,直到堂哥半拖半抱把他帶上岸,爺爺奶奶見他溼透了都很緊張,奶奶馬上給他洗熱水澡,洗澡的時候就聽到爺爺在罵,堂哥在叫,還有他一點不陌生的噼裡啪啦響。後來父母來接,母親問在爺爺家待一天做了什麼?那是他所記得的第一次撒謊,說自己一直在屋裡看書。謊言沒人戳穿。即便是捱打後還露着對紅屁股罰站的堂哥也沒說。
“晟哥,我欠你份人情。”韓育陵看向炎育晟。
炎育晟挑眉:“怎欠的?你打算還?你要給我一定收。”
韓育陵笑而不答,回頭,看見坡上站着兩個人,一同注視着自己。
挺拔威武的蘆紹宗,茫然無措的炎允赫。
韓育陵從蘆紹宗擔憂和略帶責備的神情就知道,乾爹下一刻會嚴肅地要自己注意安全,小心爬回坡上。
可蘆紹宗沒有開口。出乎預料,卻又似合情合理,他轉身走開。
“啊……那……上……上來進屋去吧,天氣熱,我給……煮了涼茶。”炎允赫結結巴巴。
韓育陵旋即背過身去,“我有事和晟哥聊。”他冷冷地說。
身後沉默了數秒,才聽炎允赫唯唯諾諾說你們慢聊,不打擾。
腳步聲走遠後,韓育陵不由得長出口氣。他也不知自己憋個什麼。
撲通。炎育晟往河裡扔石子。
“老爸跟我說你離家出走那時,我真不信,你這個從小學到高中幾乎年年給選爲模範生還得過全國數學、科學、還有常識比賽第一名的神經病,沒回家一定是被拐走。”
“我得過最佳球員。”韓育陵說。
“那一屆的亞軍球隊有個比你厲害的球員負傷沒上場,你才能那麼好運。”
“你是調查過我嗎?”韓育陵皺眉。
“是啊。”炎育晟答得理所當然,“因爲我不信你會離家出走,所以費盡了心思去查你周邊的人事物,說起來,你算是我偵探生涯的第一個案子。”
“切。”韓育陵撇嘴,不置可否。
“查了很久,終於從何幸豫這條線找到了你。”
韓育陵暗暗咂嘴,這成年往事他最討厭回想,可炎育晟說到這節骨眼上,他也真好奇炎育晟對自己經歷過的事知道多少,便定下心來繼續聽。
“找到你時你已經是個模特兒,拍平面照還走天橋的,我都差點給嚇愣,你不是吧,書念那麼好結果跑去幹這行?我就斷定你是給人勒索的,我想你那時應該知道的吧?你所屬的那家經紀公司的老闆是個□□分子。”
“你當偵探多久了?”韓育陵反問。
“算上自己摸索,當學徒,還當過五年警察,跟人合夥,最後自立門戶,總共二十年。”炎育晟神色挺自豪。
聽炎育晟當過警察,韓育陵心顫了顫,當即決定避談韓封。他原本想說如果真是有本事的偵探,應該知道那□□分子是韓封。但很快他就覺得這麼想不合邏輯,炎育晟那時還是個乳臭未乾的小夥子,不可能查得到韓封這號人物,要是真查到,現在他身上應該有些殘疾纔對。
“當學徒就有本事查到這程度,挺厲害的。”韓育陵隨口說。不過其實要是真的厲害,該在自己吃盡苦頭謀生的那段時期就找到,照片都登雜誌了能有多難找?
“可我就是查到了這裡突然心灰意冷,當警察去了。”
這一句着實挑戰韓育陵耐心,立即很不客氣地瞪了炎育晟一眼,說道:“你說故事能不能乾脆利落點?”
“那怎麼說都是我曾經的心理陰影,體諒下嘛。”炎育晟裝出副無辜像。
像。炎育晟和他父親炎允熾很!像!韓育陵不由得想起從前每一次見大伯都會給捉弄得哭笑不得。
似乎是見到韓育陵臉色不善,炎育晟突地板起臉孔,“好了,我認真說了。”
“我不想聽了……”韓育陵掉頭就想走。
“我見到叔叔打你。”
韓育陵摒住呼吸,緩緩回頭。
“他要打死你,我很怕,我跑。”
短暫的沉默。氣氛凝固在一個無法成型的情緒。
因爲事情已過去,韓育陵覺得生氣但又知道沒有意義。炎育晟也許在等他生氣才道歉,或,不道歉?
“我那時真不知道該怎麼做,馬上跑回我媽那兒躲着,後來老爸告訴我你停止聯繫叔叔,可能真的得報失蹤人口,我幾乎要崩潰,不敢說你搞不好是給叔叔毀屍滅跡了。”
“於是你去當警察?”韓育陵覺得也太可笑。
“如果我可以接手你的失蹤案,就能名正言順逮捕叔叔。”
“哈!”韓育陵大聲笑。當然,是裝滿諷刺的笑。
炎育晟攤手,“好吧,我承認,我根本就是膽小,很遜,巡邏警察當了五年都爬不上位就辭職了。”
“是不是因爲不到一年就發現我還活着,還活得很好,便沒有大義滅親的動力了?”韓育陵問。
炎育晟深吸口氣,往遠處眺望了會兒,纔看着韓育陵,語氣嚴肅且沉重地道:“我欠你,不是一個道歉能還,你希望我怎麼做,你說。”
韓育陵冷笑,冷笑,再冷笑。
好不容易,熬到了現在這樣安穩還優渥的生活,難道要爲了解一口成年舊氣而掀起波瀾?
韓育陵擡手拍炎育晟肩膀:“你不欠我,我該感謝你沒有救我,否則我不會有今天。”
“這麼說……你是不怪叔叔?”
韓育陵垂下手,想了想,道:“不想怨恨,不想原諒。”
“那是怎樣?”
逃避。
自己承認自己在逃避實在需要很強大的情操。
“那是我的事。”韓育陵扔下這句就大步爬上斜坡。
“我有件事想求證。”炎育晟還站在原處,“叔叔動怒打你是在知道你不是他親生的之後,但你從小到大他都很疼你,有眼睛的人都會看,你也很親近他啊,到底是什麼事讓你非離家不可?”
“有眼睛的人都會看。”韓育陵重複這句子,回頭問:“我害你被爺爺打的那件事,你記得後續嗎?”
炎育晟臉現尷尬,支吾道:“就……罰站咯。”
“再然後呢?我媽來了,我跟她說我什麼都沒玩,你爲什麼不戳穿?”
炎育晟像是努力回想了會兒,語氣不確定地道:“是因爲你……看起來很害怕的樣子。”
韓育陵彈指,笑笑道:“你的眼睛沒壞嘛,順着這條線想真相好嗎?”說完就一步踏上平地,拍拍手走向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