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錦書誰寄

做個冒牌的先鋒,本也非流景所願,只是形勢所迫,她是被趕鴨子上架。

三十軍棍與她不過小傷小痛,悶在帳內生黴,只因心裡煩悶,無可排遣。午時有人送飯進來,喜氣洋洋。

她出山後才知天下大勢,寧荼已經建國立號,佔據江山大半。

逼得聖上遷都西南,只握着西南與西北大部據險而守。但似有珪園舊部相助,寧荼一時之間卻也奈何不得。

大爭之世,土匪流寇盡起,軍隊齊整有序者都已調到前線去作戰,留在安定縣這等不毛之地守城的,皆是老殘之輩,只等着混個安寧日子,誰還肯賣命打仗,因此涼人侵邊,安定縣軍備皆消極以待。

此種情況邊陲之地不一而足,安定尚有薄言,也算不幸中的萬幸。

薄言這次虛虛實實將涼人打了個落花流水,安定縣人誰不是歡欣鼓舞,連送菜的小婢都對薄言欽贊不已。

流景卻始終冷冷,若不是這個人思謀籌劃,她又怎麼會帶着人馬去打什麼仗,出力不討好。

兀自憤懣着,門口一亮一暗,卻是薄言走了進來。他換下戎裝,青布長衫,神色奕奕,精神矍鑠,徑直過來坐在流景對面,臉上笑意溫和:“丁俠士身上的傷可好些了?”

流景:“……”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在下想來,丁俠士鬱鬱寡歡,終還是覺得委屈。”薄言不在意流景的冷淡,兀自侃侃而談。

“丁俠士雖非行伍出身,但即已接了軍令,則行動必照軍令而行,你是先鋒,衝鋒陷陣是你職責,但打仗不比行刺,你身後千百名士卒性命系與你一身,怎可貪功冒進?”

“軍令如山,如有違抗,必不輕饒。莫說是你,王侯親貴亦不能免,如此才能治軍嚴謹。”

流景聲音悶悶:“明白。”

“新朝公主何等尊貴……”

流景腦海一空,寧荼建國號瑄,只是百姓皆稱它爲新朝,以區分舊朝,新朝公主,便是寧慧無疑!

不知薄言提起寧慧來到底是有心還是無意。

流景回過神來時只聽得薄言言尾之音:“弱柳之質,怎捱得住二十棍子!”

流景聞言心裡急痛,額上一層薄汗,支撐起半個身子來,薄言卻不緊不慢:“聽說半月都不能下榻行走,也是吃了極大的苦頭!”

“她……聽聞新朝公主眼睛有疾,又怎能去征戰沙場?”流景終於問了出來。

薄言笑了:“那是陳年舊事。據說後來有個性情古怪的江湖郎中在皇都歇腳,開了兩副方子,吃了之後人病了大半年,眼疾卻是大好了。她病痊癒後,便跟着瑄皇帝,在軍中做一個謀士。”

眼疾大好!流景心裡翻江倒海,欣喜有之,憐惜有之,甚而有許多的失落痛處,只喃喃念道:“那……倒也極好。”

“身康體泰,錦衣玉食自然很好。但不知爲何,又聽說那公主病好之後卻終日鬱郁,過的反倒不比從前。”

流景的心裡有些隱秘的暗喜,卻聽薄言又道:“聽說是遭舊日一位極得信任的護衛背叛,想來她不將此人碎屍萬段,定然不得安心。”

薄言一句話將流景打入幽深地獄,久久不能回神。她惱恨自己在這件事上理智全失,僥倖與期盼無縫不入地迴盪在她心頭,然而現實如一把重錘,將那偷隙溜進心頭的細針一下一下錘進嫩肉裡頭。

流景久久緘默不語,只聽薄言絮叨:“你我皆是舊朝之人,寧氏兄妹本是亂臣賊子!只是人人皆知新朝政清人和,反倒是舊朝殘暴無道,稅務冗沉,人心漸失。終有一日寧氏兄妹要打到這安定縣來,你我之輩,該降否?該守乎?”

她流景輾轉流離,早無忠信可言,新朝舊朝與她皆是一般,只是盤算,若有一日寧慧能隨軍到這邊城,她和她在這有生之年或可再見一面。

流景早先拼卻一條命也要護寧慧,縱如今寧慧恨不能自己慘死,事到臨頭,她,她必然還要幫寧慧一幫的。

生死之事——她逃亡流竄,也並不全是畏死。

流景這邊心思重重,只聽薄言有的沒的,把道聽途說的寧慧的點滴娓娓道來,流景面上故作鎮定,心裡早如大風過境後的麥田一般,秸稈東倒西歪,四處狼藉。

千里之外西南之境,天晴如洗,萬里無雲,空氣潮潤,依山而設的軍帳綿延數裡,錯落有致。

守在一座帳篷外的士卒忽然聽得裡頭啪地一聲,像茶盞掉在地上的聲音,良久再也沒有了動靜,不由面面相覷。

這兩日陸陸續續來了好幾撥人來向公主稟事,初時來的幾波人稟告過後並無動靜,只是公主的臉色更寒。

今日第一波人進去不久,便聽裡頭啪的一聲碎了一個茶盞,頃刻便聽裡頭傳出令來,稟事之人各杖責五十,刺字配軍。

外人不知就裡,也都有些膽寒。

裡頭這位公主平日裡也是極好伺候的,隨軍女子,也不見矯情作怪,也不喊苦叫累,打起仗來頗有智計,甚得瑄皇帝倚重,就是諸位將軍,初時不以爲然,時日久了也甚是敬重。

只是可惜一個清麗美人,平日裡面似寒霜,不見笑意,遇事殺伐決斷,手段毫不含糊,連瑄皇帝都得退讓三分,旁人更是膽怯。

這第二波茶盞摔下去,半天沒有什麼號令傳出來,外面的人分明有些疑惑,但礙於這位公主平日威勢,再是好奇,此刻也只是忍着,表面一派平靜地站崗守哨。

不久帳子裡稟事的人便走了出來,也是臉色鎮定,毫無異色。

一尚之後裡面有令傳出,對方纔那位稟事者賞賜豐厚,叫人咂舌。外面的人更是雲裡霧裡了。

過了一陣公主貼身的小環秋紅走了出來,卻是眼眶溼潤,明明哭過的樣子,臉上神色卻極是喜悅。

斜陽漸落,晚霞瑰麗,最深處一間營帳裡卻是乒乒乓乓一陣響動,寧荼站在陰影裡幾乎掀案,目眥欲裂:“她竟還嫌那個女人害她不夠!拿秋紅來,問個清楚!”

地上的人臉色隱沒在黑暗之中:“秋紅那丫頭愚忠,只怕問不出什麼來。奴婢也是猜測,並無確切消息,只怕現在問是打草驚蛇……”

寧荼不等她說完:“還怕什麼打草驚蛇!問出下落來即可處死!慧兒走火入了魔,再由着她胡鬧,只怕她連命也不要。”

“聖上息怒。先前咱們多方緝拿,就算那流景躲在暗中不曾被我們找到,但想必消息她定是得了的,她知公主拿她是要她生不如死,就絕不會讓自己落在公主手裡。就算公主真得了什麼消息,她一不識流景面貌,二來流景刻意躲藏,要想找到人定然還得費些周折,咱們就此謀劃,必然能走到公主前頭。”

寧荼英眉緊蹙,起身在室內踱了幾步,笑意悽苦:“若知流景死在孤手中,慧兒定恨我入骨。”

“聖上無需多慮,有奴婢在,這事自然怪不到聖上身上。”

“怪也無妨,孤怎許慧兒一生毀在那樣一個人手上。”

地上的人聽了這話,極隱秘的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