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時日波折不斷,秋紅勞神勞心,早已支撐不住,在一旁沉沉睡了過去。
寧慧卻還醒着,聽着屋子裡勻稱的呼吸,盯着從門縫裡溜進來的一線月華髮呆。
她回皇都見寧荼,以擅離職守之罪被杖,勉強過完年,便自請流放西北之地,望能安定西北,將功折罪。
將功折罪?自然只是個說辭,不過是帶流景遠離是非之地,以圖在邊境建功立業,好有資格與寧荼對峙,叫他明白她也有分量,流景在自己身邊,便不能隨意被掐扁捏圓。
她身後的杖傷一跳一跳的疼,比起第一次,這樣的疼痛她已漸漸習慣,漸漸學會忍受。
習慣真是可怕,她想起流景,捱打時一聲不吭,像是鞭子棍杖都落在一截木頭上,她打她有過戲謔的時候,但也有下狠手的時候,不知道她是怎樣挨着這些疼的!
大概也是習慣,流景出自千離院,又是珪園裡的佼佼者,捱打受痛這種事與她平日刀尖上跳舞的日子相比,只怕是小菜一碟,不值一提的。
就算是被寧敬關在冰窖裡丟了半條命,她這一路照拂過來,也極少見流景疼痛呻|吟,倒是昏沉中偶爾能有幾分歡愉的神色。
想到此處她那兩道秀美又蹙起來,繞上她心間煩人慾死的便是葛素這兩個字,這個陰陽怪氣的女人。
她帶着昏迷不醒的流景一路遮掩而行,靠着舊日母親部下掩護,竟也平安走了三五日,只可惜她略不留神,不知怎麼被鄉野百姓認了出來,袁措統領在百姓中聲望極高,他冤死獄中,羣情激奮。有人指認她就是那害死袁統領的狠毒女人,不經她辯解,衆人一擁而上,各個是要將她剝皮飲血的架勢。
她再有幾分機智,也應付不了一潮一潮涌來的瘋狂的百姓,更何況還要護着懷裡的流景,眼看就要支撐不住,葛素卻天降神兵一般來了,她臉上不露半分,心裡卻是大大的鬆了一口氣。
可若說葛素是來救人的,那就大錯特錯了,她只將人潮分開一道口子,便撇下她主僕和母親舊部揚長而去。
但若說葛素不是來救人的,卻也冤枉她,只因她分開人羣,只從她懷裡抱走了流景。也只是抱走了流景而已。
她恨得牙疼,卻也只能強撐,她的人被人圍住脫不開身,混亂裡她也被撲在地上狠狠一通亂拳捶打,若不是官兵前來緝拿鬧事者,衆人拼命護她在混亂中逃走,只怕她早已丟了性命。
她和秋紅狼狽逃亡,天將黑時還未找到宿頭,再在崎嶇小路上走得一程,便見廢棄路邊的稻草棚裡亮着燈火,前去叩門時,門裡露出葛素一張極其嫌棄的臉,語氣不屑地道,“真慢!”
秋紅氣得咬牙切齒,她面上還是一派深水無波,只是細想白日之事,官兵來捕人,那百姓七嘴八舌,皆指認她是新朝公主,可官兵卻不管不顧,橫衝直撞,只將人羣驅散了。
這世上哪有放着肥肉不搶卻去啃骨頭的官兵!必然是葛素爲解圍搞的鬼,縱使如此,她心裡也不能對葛素多一份好感。
一路倉皇奔逃,形容狼狽,她們主僕在那坡茅草棚中略略整頓,再出來相見,葛素板着臉守着依舊人事不醒的流景,臉上神色豈是一個難看了得,她還是四平八穩,臉上平淡如水,就連望向流景的目光都帶着幾分淡。
“郡主……哦,公主!公主真是好手段,流景耐打抗摔,在珪園時我們姐妹無一不服,可惜到了公主跟前,也只有吊着一口氣的命。”
這話她聽了腦子裡一陣轟鳴,臉上卻依舊淡淡,“我的人還叫你勞心,實在過意不去。”
葛素狠狠笑了,“我們相識年久,優勝孿生,我擔心她,何需你過意不去!”她這話毫無顧忌,秋紅已瞪大了眼睛要呵斥她大膽,她只微微一笑道,“千離院教出了義士,真是幸事!”
葛素知她譏諷,卻是哼了一聲不接話。
也是,原本都是無情無義的刀劍,取人性命的利刃,如今流景卻是三番五次不顧性命去救人,她自己何嘗不是聽聞一點風聲,不遠千里,便趕來相救。
“她如今怎樣?”
葛素微微蹙眉,“她傷勢固重,不累性命,只不知是誰有此能耐,叫她一心尋死!”越說語氣越冷。
她如何不恨,夜半驚醒時都恨不能將秋霰剝皮抽筋,只是臉上還掛着笑,語氣也甚是平和,“也不知抓她的人說了些什麼,流景向來心高氣傲,只怕是經不住激。”
“寧敬小兒!”葛素幾乎從牙縫裡蹦出這幾個字來,她纔不管寧敬其實是新朝瑄皇帝的弟弟,是眼前坐着的這位公主的哥哥!
“寧敬可恨,留着他卻可用來壞事!不過仇不可不報,我想應該如此……”她招了秋紅來,在秋紅耳邊細細說了,秋紅再去告知葛素,輕聲細語,生怕被人聽去。
葛素聽着臉色晦暗不明,最終只是深深望了她一眼。
自然,她心思陰毒,但她卻也不以爲意。
她長在波瀾詭異的王府後宅,若沒有幾分毒辣的心腸,怎能活的長久。
葛素護着流景如護犢一般不讓旁人再插手,秋紅憤懣不平,她卻一派平靜,不爭不嚷,只是早晚問問病情,便撇過不提。
多少時日都等得,如今見到了人,豈有不能再等的道理,何況她自恃與流景皆能爲對方捨命,一個葛素何足爲慮!
她需要考慮的事情太多,如何圓過自己擅離職守去尋流景的公案,如何暫且在寧荼手下救下流景一命,如何用自己送給寧敬的三座城池來惹是生非叫舊朝朝中波瀾橫生,要到何處去安身立命,怎樣才能確保兩人長長久久……
她決定隻身進皇都前。
前去探望流景,葛素難得大方,留她與流景獨處。
將近半月過去,流景身上那些不忍細看的凍傷已有好轉,只是依舊沉沉睡着。她看着這樣一具安靜的軀體,竟也不由自主,附身輕輕攏住她的臉龐,輕輕在她額頭吻下去。
她心裡像是被鼓槌輕輕敲了一下,磨鏡之癖四個字趁虛而入,攪得她心慌意亂。
她心裡越是慌亂,臉上越是鎮靜,臉頰輕輕貼着流景溫溫熱熱的額角,反是微微扯起嘴角笑了。
早在被寧敬困住時,她對寧敬說,心下別無他事,只是着實想念流景,願傳尺素,以示安好,請她勿念。
素白的紙鋪在她眼前,她人凍得昏昏沉沉,不知該往何處落筆,該從何寫起。只是恍惚裡想起流景,便想起那首詩來。
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
曉鏡但愁雲鬢改,夜吟應覺月光寒。
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爲探看。
她顧不得許多,流景細心看出她用意來救她最好,若看不出來,那就只當是送她一首詩,以表心意,也還不錯。
她的書信寧敬自然要字字斟酌,但看來看去還是他挑不上眼的豔詩,便放過了。
她在刺骨的寒冷裡,在逼人的昏沉裡聽到熟悉的腳步,聽到熟悉的聲音,聽到她說,“郡主,屬下來遲了。”那時心裡喜樂參半,竟說不出話。
她被流景夾在臂彎裡閃避騰挪,爬高竄低,躲過刀光劍影,她聽着流景沉重的呼吸,聽着拳腳兵刃落在她身上時沉悶的聲響,甚至皮肉破裂時那沙沙的聲音,聽着風聲過耳,漸漸一切歸於沉靜……
她在沉靜之下想,多聰明的流景,聰明地可恨的流景!
相見時難別亦難……她在今夜溶溶的月色裡,漸漸睡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