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涼徹,皎月如銀。
整齊的腳步聲在靜夜裡格外響亮,一隊巡邏的士卒穿街走巷,慢慢經過,腳步漸遠,不見了身影。過了一陣,才見黝黑的街巷角落裡冒出來一團影子,緩慢的,一瘸一拐地走着。那影子漸漸的拔高,看起來是極瘦削一個人。
那人扶着牆蹣跚而行,走的極慢,一路專揀陰影處行走,走半晌便要歇息一陣。
大約歇了三晌走了三晌,那影子便搖搖欲墜,幾乎不能站立。這次是再也不能走到陰影處躲避了,她在一片月光如水裡癱坐下去,上身幾乎匍匐在地,極重的喘息夾雜着一絲絲若有若無的呻|吟落進寂靜的空氣裡。
良久,那軟在地上的人仿似昏死過去,沒有了動靜。一聲充滿了無奈的極輕的嘆息,從鄰近低矮的屋檐上傳來,頃刻便見一個矯健的身影從黝黑的屋檐上掠起,極快地到了那昏死地上的人跟前,一抄手,將那人夾在腋下,竟分毫不停地拔起而起,往街巷深處走去。
流景再醒來時只聽得水聲汩汩,渾身熱氣上涌,逼得她都要喘不過氣來,本能所致,她在睜眼之前已分辨出自己是在沸熱的水裡,那水極深,快要淹沒脖頸,她極謹慎的試探,覺出自己所處空間狹小,手腳勉強能施展的開,還要繼續查探,便聽一人冷哼一聲,“我要你死,你早死過十遍不止!”
她聞言倏然一驚,極力睜眼,便見眼前一團氤氳的霧氣,遮擋了視線,而霧氣升騰裡,葛素身上一件極輕極薄的素白紗衣,身上肌膚若隱若現,緩緩走近,而她亦是寸縷不着地泡在一隻細長的木桶裡。
她看着葛素,心下微驚,與葛素相處十餘年,從未覺得這個陰晴不定的女人竟生的如此明豔,臉上那一道極細的疤痕被她用畫筆一描,猶如一道細碎的花瀑從額角傾瀉而下,連那紗衣下露出的肌膚都如羊脂玉般白膩,這人身上竟然甚少傷痕,簡直不像是刀尖上舔血的人。流景的目光不由下移,但見葛素紗衣不整,□□半露,不由撇開頭去,冷冷道:“衣服穿好。”她近幾日才能發聲,聲音粗噶,更顯嚴厲。
葛素咯咯一笑,走得更近了,“死都不怕,還怕我不成!”往水裡加了幾味藥材,伸手撫上她身上傷處。太疼了,她微微蹙眉,渾身都僵住。
那日她躺在病榻上聽了王府那兩個下人的閒話,拼了一條命才逃出王府——她早將生死置之度外,但想着要以背叛之名在寧慧手下受辱哀嚎,淒涼而死,她便不能平靜。是夜她隱匿陋巷,次日清早她撿偏僻路徑出城,碰上的第一個人是個挑夫,那人只看她一眼便掩面大叫,倉惶逃走。
她是在水潭裡看清自己模樣,連自己都被驚嚇,披頭散髮,衣衫破舊,除卻脖頸身上,連她左邊的臉頰,都有胭脂盒般大小的燒傷。她一路遮面而行,出皇都時尚未見有人來抓她,更未見有寧慧的人來尋她,她說不清是慶幸還是失落,但覺心裡靜極,只管臥風眠月,餐風飲露,四處流浪。
她早心如死灰,何況孤身一人照顧不周,傷處感染,時時發熱昏迷,以爲必要橫屍野外,不想是葛素救了她。
“你怕不怕醜?”葛素忽然問她。
“……怕。”流景頓了頓又道,“不怕!”
葛素眉頭緊蹙,面色微慍,“哼,你的郡主,哦,人家如今是公主,不過是個瞎子,你醜不醜她也看不見!”
流景默然無聲,她一逃了之,至此境地,無論是醜是美,都再也回不去。那麼至死,只怕都再難見寧慧一面了。但即便放着葛素的面。她也不想露出半分傷懷,只得沉吟許久,才找出措辭:“你救我,會不會惹上麻煩?”
“哼!”葛素幽幽看向別處,眉頭極快地一皺,“並沒有人找你,那個郡……公主,只怕也未將你放在心上。”
流景無從辯解,也看出葛素在此事上不願多說,便微闔了眼瞼,慢慢得問:“其餘人怎樣?”
“琪殤與主上還在。慕懷,哼!她跟千面叛了珪園,遠走高飛。真是好一對神仙眷侶!”她眼裡滿滿都是嘲諷,語氣恨恨,“唯有九義活着,卻也不知下落。”她忽而長嘯一聲,“珪園已毀,天下之大,已無我容身之處!”語罷淚水肆意。
流景面上毫無情緒,只是別過頭去不再看她。
良久良久,葛素復又擡手輕撫她臉上傷痕,她才哭罷,眼眶微紅,眸中一片水潤,柔情頓現,“你的傷我只能救命,流景,你臉上這疤痕,我暫且無能爲力。”她垂下雙眸,“此城被圍,藥草緊缺,我要出山去採藥來醫你。外面亂的很,你不許再像之前一般亂走,我不能讓你死。”
流景點頭應承。
再泡半個時辰,葛素將她從桶中撈出來,裹上厚厚一層藥泥,安置她躺下,將她這幾日要用的藥物和要注意的事項都一一指點給她,又從角落裡拎出一隻藍布包裹,信手放在門後,而後一番梳妝,扮成普通農夫模樣,啓程而去。
木門吱呀開合間流景撇見外面日光餘暉,已是一日黃昏。她身上裹了藥,很快沉沉睡去。
在葛素這臨時的小屋裡度過三日,她身上的傷處漸漸好些,葛素尚未回來,她便將所餘藥物盡數收拾打包,連着葛素隨手擱置在門後的一隻藍布包裹一起帶走,乘着黃昏離去,好趕在天黑城門關閉之前出城。
她出了門才知外面時局緊張,店鋪十家有九家關門,進出城門都有士卒檢查,她環顧四周,但見城牆上除當值哨兵之外,每隔五個瞭望樓便有一人來回巡視,她細細觀察便見那來回巡視之人腳步輕盈,目光似鷹隼,異常警覺,該是武林人士,□□遁走是不可能了,只能硬着頭皮出城。
值守之人盤問詳細,她排在等待出城的隊伍裡,輪到她時花了許多功夫圓了謊才得以出城,已是日落西山,暮色四合之際。
她拔足前行,不一時身上一層細密汗水,只覺傷口被蟄蝕地疼痛異常,她撿路邊一處幽靜處歇腳,拿出包裹翻尋止痛的藥丸,包裹一角敞開,那藍布包裹裡露出素白一角來,她心裡疑惑,解開那藍布的包裹來看,先是一隻葛素平日用來裝耳飾的雕花桃木匣子,下面壓着兩方素白手帕。再下面是兩套細布青衫,連帶裡衣褻褲,疊地齊齊整整。
她微微一怔,拿起看那兩方帕子看時,只見那兩方帕子都只在一角繡了一枝藤蔓盤延的葛草,紫紅碎花娟秀精美,栩栩如生。她靜默片刻,便將手帕慎重放入懷中。
那小小木匣裡卻放着兩粒烏溜溜的藥丸。這卻是她熟識的,往前葛素花了許多功夫才配成了四顆,與外傷內傷功效極好,她只拿在人前炫耀,卻從捨不得給人,只在以前慕懷傷的極重時給慕懷用了一顆,如今卻一下子給了她兩顆,她心頭一熱,不禁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