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見雪的時節, 西南卻是陰雨綿綿,連日不斷。一夜朔風颳過,第二日都能見道旁細嫩的樹枝折斷了一地。
雖然是雨, 陰寒潮溼處, 比北方下雪時候更甚, 士卒們雖得朝廷隆恩, 寒衣比往年多了一件, 但尋常衣裳哪裡能抵擋西南這陰風的攻勢,加上空氣潮溼,風一吹過來, 凍得骨頭都疼。
即使如此,雷乾卻是堅持每日早起, 他一早起, 士卒們哪有睡覺的道理, 都瑟瑟顫抖着站在西南冬日無邊的陰雨中,進行雷打不動的訓練。
雷乾一早在校場轉過一遍, 便揹着手踩着溼滑的小路,往營地裡那座小山包上走去。
小山包上本有一座小小亭閣,現今也已經拆除,大片的空地僻出來當做練武場,他上去的時候就見千餘人正在姿勢各異地撐腰壓腿, 流景揹着手在人羣裡穿梭, 有動作不合格者她便在背後踹一腳做警示, 警示超過三次, 便揪出來收拾一頓。
雷乾站在他那夜窺見流景與寧慧好事的老地方, 不動聲色的看着。
寧慧當日迫着他在那封堪稱聯名書的奏章上題了字,他轉頭便親自上了一封請罪書, 爲自己的失察與疏忽請罪。
但已是二十餘日過去,無論是寧慧的聯名書還是他的請罪摺子,都如石沉大海,連個響都沒聽到,他一點也揣不透聖上的想法。
倒是流景領兵一事,他們幾個人聚在一起商討了半日,竟然通過了。
這倒不幹寧慧的事,寧慧爲避嫌,根本沒露面。是薄言與秦副將極力贊成。
流景在軍中不惹是生非,也很乖順懂禮,更算有功勞在身,那些副將門也是大多贊成。
公事就是公事,雷乾再不滿意流景和寧慧兩人違揹人倫一事,也不屑於公報私仇給她使絆子,同時也真想瞧瞧流景本事,若能訓出個模樣來,這支隊伍專做偵查,那對他們是百利而無一害的。
既是要訓來做偵查用,雷乾便挑了千餘個身手靈敏,頭腦靈活的,撥給流景訓練,約定半月一試,成果顯著則繼續訓練,若不見效,先拿流景是問。
流景訓人不比雷乾,別人再差再觸怒她,她也能面上不帶分毫,但若有真討打的她也不手軟。
她深諳刑訊之道,能不破皮見血便叫人生死難捱,雷乾看了幾次,縱使他向來心狠手辣,也不免看得背上只出冷汗,這樣過去兩日,那些蓄意挑釁的都存了幾分怯意,流景這纔開始傳授本事。
士卒們在軍營中混,都是刀上舔血過來的,自然是先拜本事後拜身份。
流景刻意震懾,花樣百出,她能在一炷香內逛遍各營且盜得各營信物一件,她能在半日內勘察遍方圓十里的地形且大致繪圖,也能在不知不覺間探得別人秘密會話。
武力更不在話下,她單挑十人還能讓出一臂來。
這般下來不過五六日,手下盡皆拜服,摩拳擦掌意欲學會諸般本事。
雷乾本來對她不甚看好,但有一日聽得流景手下士卒與別人侃大山,稱流景爲“我們頭兒”,敬畏欽佩裡不失親近,聽得雷乾一顆老心竟有幾分嫉妒之意。
他的手下自然對他欽佩崇拜,敬重畏懼,可是獨獨那份親近卻沒有,按說起來,流景整治人的手段只有比他更狠的!
他既有了幾分興味,便在閒暇時時常到這小山包上來看一看。
倒是寧慧很是放心似的,全然是放養之心,對流景帶兵之事不聞不問,很沉得住氣。但凡列席議事,寧慧也只說舊朝形勢,只議用兵之策。
寧慧這般行事,倒叫雷乾頗覺舒心,心裡也很是讚許。
轉眼便是與流景約定的半月之期,校場上滿滿當當都是士卒,雷乾請寧慧坐了上位,自己與秦副將薄言幾人陪坐一旁,等着檢閱流景成果。
流景手下人少,約束嚴明,陣型等事自然號令嚴明,行至有度,雷乾看了一遍,雖然滿意,也不覺有何了不起。
寧慧看着校場,流景鎧甲加身,挺拔英俊,站在人羣裡出類拔萃,想起昨夜與流景兩人的商議,心裡暖意融融,連西南冬日的陰寒都抵了幾分。
“陣型不過依勢而變,機巧自然有之,但打仗終究要靠刀劍功夫,不如叫他們比一場,大將軍以爲如何?”寧慧抱着手爐,自信滿滿。
比一場,不光要給雷乾一顆定心丸,更要給那些要看的人看。
雷乾雖然心裡對流景的本事有了幾分認同,但聽寧慧這勝券在握的語氣,未免有些不服氣,“怎麼比?比挖洞潛行,雞鳴狗盜,那自然比不過的!”
不怪雷乾生氣,流景總有課業留給手下士卒,包括趁人不覺摸遍軍營,暗中取得信物等,衆人訓練不足半月,自然做的不是那麼幹淨,被雷乾逮到過好幾次。
唯一成功的一次是盜了各副將的棉褲一件,衆人當真是不知不覺,早起爲找褲子滿軍營都鬧成一鍋粥,待找到小山包上,就見流景正一本正經對着手下人交上來的棉褲清點數目。
別人都要氣死了,偏流景點評,“褲子固然重要,但不算機密,能盜褲子不算本事。”
這也確實如此,褲子自然重要,但滿軍營沒見過誰把褲子寶貝到藏起來的,大都是隨處扔着,偷了也不算本事。
雷乾卻是哭笑不得,打也不是,罵也不是,可是不打不罵實在憋得慌!他無處發泄,逮着偷自己褲子那一組的組長,一腳踢得那人在地上滾了三個圈,腿都瘸了。
寧慧聽了雷乾這話心裡想笑,面上卻是一本正經,“自然比拳腳刀劍,寧慧做了準備。”
雷乾聞言掃了一眼校場,但見已有人抱着折了頭的長矛封了刃的刀劍分發,而流景手下士卒都換了一身素白衣裳。
寧慧道,“那些武器上都抹了硃砂,捱到身上便有印子,咱們按照戰場的規矩,打到頭臉脖頸心臟一次便算犧牲,打中手臂,便算折一臂,打中腿便算折一腿,如此類推。”
這方法雷乾知道,只是軍中訓練他自有他的法子,沒工夫弄這些個費事的法子來折騰,他大手一揮,“調一千士卒出來,一鼓之後清點傷亡數目。”
寧慧微微一笑,“將軍不必謙讓,且調千五百人出來比試。”
雷乾目光如隼盯在寧慧身上,這個公主還是那個瘦弱地臉色都有些蒼白的公主,單薄如舊,沉靜如舊,謙虛周到如舊,但那眸中的光彩卻已非往日可比,他感嘆之餘也有幾分讚賞,戰場磨人,便是嬌貴如公主,也不能倖免。
公主戰場縱橫,頗有智計,日漸沉穩安靜,日漸老辣獨到,這對將寧慧視爲掌上明珠的寧荼來說或是痛心之事,而對新朝來說,卻未必是壞事。他想起薄言常說的話,若是心中有浩然正氣,又何關男女!
雷乾微微點頭,“好!老臣便調一千五百人出來,她若勝了,他日在聖上跟前,老臣自會如實表述她的功績,代爲周旋。她若敗了,去領四十鞭子。”
敗了也不會奪流景領兵之權,寧慧自然高興,但聽雷乾又要打人,不覺眉心一跳,“這可不公平!”
雷乾比從前收斂許多,抱拳而起,話卻逼人,“公主久在前線,難道還見過打起仗來雙方先把酒言歡,劃出道來,以示公平?”
寧慧沉吟一尚,“比完這場,再在叢林中比一場,若一勝一負,便兩相抵消。”
雷乾還站着,“戰場都是性命相拼,若功過相抵,那死了的兄弟怎麼算?公主見罪,非是老臣故意爲難,流景若練兵能成,她身上責任重大,若她查得的消息有誤,那可事關全軍將士的性命!”
寧慧怎能不知,雷乾這般不讓,她也不能倔強下去,起身還了一禮,“大將軍所言極是,是寧慧小人之心,但憑大將軍的意願。”
戰鼓響起,卻是雷乾手下也已換好了麻衣,兩下廝殺了起來,雷乾初時也覺平常,看了一陣但見流景見機迅速,進退有度,也有了幾分興致。
這等戰陣在他看來自然還略顯稚嫩,但也不乏新奇,一鼓轉瞬已過,自有人來清點傷亡數目。
不一時數目報上來,雷乾傷亡小半,流景傷亡過半,自然是流景略輸一籌。
雷乾長身站起,指着自己手下方纔指揮戰陣的年輕將士斥道,“方纔她五人成一陣衝殺時你本該伺機擺陣,長矛遠攻,你卻張皇失措,錯失時機。戰場上情況千變萬化,機警冷靜最是重要,你卻犯了慌張的大忌,你自去領責!”
那將士恭敬跪地,答了聲是,打勝了仗還要挨罰,心裡不知多苦。
流景自然不能倖免,捱了打卻還得去叢林比試一場。她手下諸人見她受罰,各個心裡憋着氣,攢着勁頭要在叢林裡勝一場。
流景忍着疼自去準備,寧慧卻早從雷乾等人跟前溜了過來,捏了捏她的手,很是溫柔心疼,“疼的厲害麼?”
流景本欲搖頭說沒事,但看寧慧眼波盈盈很是惹人憐惜,不覺勾着嘴角叫疼,“背上火辣辣一片,真疼。”
寧慧微微踮起腳尖,瞅着沒人,在流景耳垂邊啄了一下,“這便是止疼良藥,你可忍一忍吧。”
流景耳垂紅透,點了點頭,正要說話,前面一聲咳嗽,卻是雷乾等在半路。
他二人之事在雷乾這裡已無可隱瞞,但流景還是心裡一慌,鬆開了拉着寧慧的手,抱拳行了個禮,“大將軍。”
雷乾本要提醒兩人,在軍中行至不要太過放肆,哪知寧慧轉瞬已是一本正經,“大將軍當真辛苦,不過此事寧慧心中還有分寸,大將軍倒不如撥冗看看雷公子的好。”
雷乾聞言驟驚,難道雷越那個臭小子還和那個什麼葛素有聯繫!他憤恨不已,愁眉嘆息,寧慧已行了個禮拉着流景走了。
流景看寧慧略有些孩子氣的得瑟,也覺有些好笑,“你何苦氣他!”
寧慧哼了一聲,“我哪有氣他,是他太愛生氣。咱們這局再贏個漂亮的,乾脆氣死了他!”
流景看着寧慧明媚臉色,心中鼓舞,點了點頭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