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慧已探得消息, 寧敬與那舊朝的新皇帝重新定都滬江,三座城池竟也弄出一般文物朝臣來,她既是不屑又是好笑。
待寧慧和流景快到滬江時, 寧荼早已駐軍滬江郊外, 派出人來迎接寧慧。
寧荼出征雖然從簡, 但他到底與以往身份不同, 身邊跟了幾個專事伺候衣食起居的內監。宮中人比軍中規矩多出不知多少, 那內監半路迎上寧慧,看寧慧騎馬而行,伺候寧慧下馬時已躬下身軀給寧慧做下馬石。
寧慧就在軍中混跡, 已然弓馬嫺熟,軍中可沒有下馬石給她踩, 但她長與王府, 也見慣了這等事, 已微掀裙裾,婷婷嫋嫋下了馬, 一扶衣襟,“哥哥已在了?”此時她自氣度不凡,貞靜賢淑。
那內監還跪着,“是,聖上思念公主心切, 着我等前來迎接。公主騎馬勞頓, 小人已備好了輦轎, 請公主移步。”
寧慧看着前面停着的十六臺大轎, 簡雅精緻, 寬敞舒適,她確實一路顛簸, 需要休息,但念及流景不耐乘轎,索性吩咐,“換兩輛寬敞些的馬車來。”
那內監辦事極快,寧慧只歇了一陣,馬車已拉了過來,寧慧拉着流景登上一輛馬車,秋紅也跟着上了這輛馬車,卷耳和薄言也上了一輛馬車,車伕揚着鞭兒,揚塵而去。
那內監不肯遠離公主半分,與車伕坐在車轅上,已備公主有吩咐時能隨時伺候。
到滬江城外時,已是傍晚時分,那內監遠遠看見寧荼長身玉立,等在前面,急忙叫停了馬車,跳下車躬身道,“公主,到了,陛下在前面等着。”而後矮身跪倒,是寧慧下馬車的矮凳。
秋紅先跳了下去掀起車簾,寧慧要走時卻忽覺流景拉了一下她的手指,寧慧看了一眼流景臉色,瞬時明白過來,她伸手拉下車簾,隔開了外面的人,又坐了回去,握伸臂摟住了流景,輕聲勸她,“別怕,萬事有我的。”
寧慧溫柔起來,眼波如陽春暖風,拂地人渾身發軟。
流景卻有些緊張,一手心的冷汗。
寧慧捏着流景的手,但覺她的手冰涼潮溼,反握着自己的手時十分用力,再看流景時她已呼出長長一口氣來,準備下車了。
寧慧覺得流景這般樣子有種叫人分外想要憐惜的衝動,倒是湊過去在她耳尖輕吻一下,“哥哥最是疼我,你跟着我就是了。”
兩人下了馬車,已見寧荼迎了過來,寧慧往前趕上兩步,微微一福,叫了聲“哥哥”,喉頭哽咽,眼圈發紅,寧荼一把扶起了她,面上不露,心裡感慨萬千。
寧荼打量寧慧許久,才伸手拍一拍寧慧頭頂,“慧兒長大了。”寧慧神色親暱,“哥哥也一樣。”
寧荼嘴角帶一點笑,神色卻有些落寞,“哥哥是老了。”
寧慧與寧荼向來親近,她能覺出寧荼雖還和從前一般寡言而嚴肅,但整個人卻更沉寂了些,不覺有些心疼,“哥哥春秋正盛。”
寧荼笑了一下,“嗯。”說着往流景那邊瞥了一眼。
流景最初潛在王府,爲珪園做眼線時曾是寧荼身邊近衛,現如今時移世易,她反倒不知該作何禮數,便只躬身抱拳。
但寧荼的目光只在她身上一掃而過,卻是看向了後面的薄言與卷耳。
薄言既歸順了新朝,此時不得不行大禮,“草民薄言……”還未拜下去,寧荼已伸手虛扶,“慧兒與寡人的家書中常言先生大義。”
薄言拱手道,“那是公主擡愛了。”
“慧兒看人極準,她推崇先生,先生定有大才。”
寧慧不聽這些場面上的話,只過去拉着流景走到寧荼身邊,“哥哥,流景她……”
寧荼已轉身往前走了,“你們一路奔波定然累及,先去歇息吧。”
寧荼這般態度,寧慧自然不依,流景偷偷捏了捏寧慧的手,微微搖了搖頭,在寧慧耳邊輕語,“你們日久未見,你且去陪他。”
寧慧心念微轉,便已跟到寧荼跟前,叫了一聲,“哥哥!”
這一聲還如小時候一般有些微的撒嬌與甜膩,寧荼只應了一聲,往後斜了一眼,但見流景落在後面走着,身影瘦削細長,也看不出有什麼分外的好處來,不知何故寧慧對這人執着至此。
晚上寧荼賜宴接塵,寧慧寧荼兄妹未見日久,且滬江城內還有個寧敬,這等時候他們兄妹自然有話要說,薄言與卷耳便謙辭不往。
次日大軍往滬江城行去,還未到滬江城下,前面塵土飛揚,蹄聲得得,一支隊伍奔了過來。
寧荼部下即刻拉弓搭箭,做好了準備,前面那隊伍走的近些,卻收繮勒馬,停了下來。其中一人手裡拿着明黃布卷喝道,“我等替吾皇來遞國書。”
舊朝尚黃,衣冠禮服,皇帝聖令,皆是明黃。寧慧令人取來那明黃布帛,先令人驗了暗器毒|藥,確定沒有危險才交予寧荼。
寧荼身披甲冑,端坐馬上,取過那“國書”看了一遍,鼻子裡哼出一聲來,便將那布帛扔給了傳信士卒,“告訴他,寧敬若有不測,我便要他受凌遲之苦。”言罷揚鞭打馬,領頭先走。
寧慧聞言,已猜出其中關竅。她縱與寧荼親近,兩人對寧敬之事的態度卻截然相反,但她也知分寸,明白此時不易與寧荼爭辯此事,只是想起寧敬當日對付她和流景的手段,便心裡恨意蔓延。
她往流景看了一眼,流景倒似不以爲意,只是頗爲詫異的看了一眼寧荼而已。
寧荼已青着臉色走遠了,大軍腳步齊整,已跟着出發。
寧荼到滬江城下時,果見如那“國書”所言,寧敬被斜吊綁在城頭上,那舊朝新皇帝就站在寧敬身邊。
兵力實在懸殊,寧荼不動,滬江城內的守軍便不敢動,那舊朝新帝也只能眼睜睜看着寧荼大軍扎穩腳跟。
他已被逼上絕路,手中唯有寧敬這一張牌了。
從他想通寧荼一直放任滬江泰維有池三城不管,而今不讓寧慧經手這三城之事,而是率軍親征,他便明白寧敬或許能是牽制寧荼的一張底牌。
但這位新朝的瑄皇帝,舊日寧王府的世子,也素來以乾淨利落,心狠手辣出名,他並不確定這一把能不能賭贏。
他此時接過近衛遞上的細刀,抵在寧敬喉間,取了寧敬嘴裡的布帕,貼在寧敬耳邊道,“你那大哥就在城下,咱們生死都捏在他手上,我送去的國書並不管用,你親口告訴他寡人的要求!”
寧敬生的長眉入鬢,眼眸細長,頗有風儀,此時卻被折磨的儀容憔悴。
自寧王府之禍起,他便走了和寧荼相悖的路,如今落得這般地步,他形容狼狽,處境艱險,卻很有骨氣,雖然刀在頸間,但他只擡眉往城下看了一眼,便別了頭默不作聲。
只一眼,他已經看清寧荼陰鶩的臉色,那人英武神俊,彷彿不見城牆上的異狀般,兀自拈弓搭箭,瞄準了城頭。
視而不見,這便是他這個寧王府庶子在王府的境遇,而這一切皆因寧慧而起,他怎能不恨!
寧敬既見寧荼神色如以往過去的二十幾年一樣冷淡,心裡早已沒了希望,只是恨寧慧猶甚,便對那舊朝新帝道,“我有話說,你替我喊。”
那舊朝新帝此時只能握着這枚棋,他以爲寧敬覺悟,要談條件,便應了聲好,寧敬早已虛弱無力,細聲在他耳邊念道,“寧慧,早知今日,當初在冰窖時就該殺了你。”
那舊朝新帝見他此時夾纏不清牽扯舊事,不由惱怒,已是一巴掌打了過去。
寧敬被綁着,躲避不過,捱了打,嘴角血跡殷紅。他卻冷笑着,盯牢了寧慧,餘光裡只見寧荼拉開弓弦,一箭已射了出去,正是朝着自己的方向。
寧敬心裡冷笑,他被綁在此處,避無可避,只微微側頭,閉目等死。
那箭矢帶着勁風忽的擦過他脖頸,熱辣的疼痛過後他也覺得繞在頸間的繩子鬆了一分。
那舊朝新帝與寧敬站在一處,這一箭在他看來也是直直朝他射過來的,他躲閃狼狽,驚魂未定。寧敬卻已驚疑地擡眉往寧荼看去。
寧荼這時望住了他,食指放在脣間,滴溜溜吹了幾個音符,又拉開弓弦,射出幾箭,擦着寧敬腰身腳踝而過,寧敬只見寧荼射完這幾箭便放下弓矢,衝自己點了點頭,勾了勾食指。
寧敬似是呆住,忽然嘴角帶笑,雙目一閉,掙動身子,綁着他的繩子已被寧荼箭矢劃得七零八落,他從城頭一躍而下。
寧敬只來得及看見寧荼足尖在馬背上一點,騰身而起。他雙手還被捆在背後,墜落之下不能保持平衡,也不知在空中怎麼翻騰的,再回神時寧荼爲了泄力,已和他在地上滾了許多圈了。
他賭對了,寧荼接住了他!
那是他們小時候的暗號。
年紀小時他頑劣異常,爬樹上房掏燕子窩,寧荼雖不參與,有人來時卻會放手指在脣間吹出哨音,給他消息!
他收到暗號往往慌不擇路,見寧荼在底下,自能閉着眼睛從樹上房頂縱身跳下去,寧荼也總會接着他!
寧敬心裡滋味難言,再看寧荼時,寧荼已重上馬背,下令攻城,卻有內監上來帶他去處理傷口,也爲的是隔開他和寧慧,以免有意外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