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人家娶媳婦, 新媳婦敬茶時歡歡喜喜。
雷家娶媳婦,第二日敬茶前雷乾與陳氏還要先對着公主拜一拜,雖說到底被寧慧和流景擋住了, 但雷乾心裡終究不暢快。
述罷國法述家法, 流景這個“義子”雖然是個假貨, 但既然入在雷乾門下, 終還得規規矩矩領着寧慧敬茶。
這回換公主來跪自己, 還是實打實的跪,雷乾心裡也沒痛快起來!
正堂上雷氏夫婦高坐,寧慧紅色便服, 雲鬢輕挽,由流景陪着, 端端正正跪在陳氏面前。
她們小夫妻二人一夜歡好, 寧慧一早自然面色含春, 笑起來當真是溫柔端和,眼波如水。
陳氏哪裡知道這段婚事中間的彎彎繞繞, 看寧慧這般乖巧,喜歡不已,一個沉甸甸的荷包,一對白玉如意,各色各樣的金果子, 兩隻鐲子, 連着自己頭上那支鑲紅珠金步搖都給了寧慧, 猶覺得自己輕慢這個看起來柔順的公主。
雷乾看着老妻傻呵呵一通樂, 心裡愈加鬱悶, 只一荷包銀子打發了了事!寧慧那是他兒媳婦麼?他還不敢以公爹自居!
拜完公婆要拜雷越,兩人齊齊對着雷越叫了聲哥哥, 雷越聽得嘴角都要抽筋!
可憐老妻盡職盡責,等着早飯的當兒一個勁地拉着寧慧的手,要說些什麼男人不能聽的體己話,寧慧新嫁娘,一低頭的嬌羞,臉頰已染上紅暈,低着頭跟着陳氏去了後堂。
雷乾看寧慧如此能裝能演,一口老血哽在喉頭吐也吐不出,煙也咽不下,憋得只拿眼神瞪雷越撒氣。
而況老妻還留有任務,流景這個義子便留給雷乾訓示。
雷越看父親臉色不妙,以自己還是個沒成家的有爲男兒,此次訓示不聽也罷的藉口乖覺地溜了,一時之間正屋裡只剩了雷乾和流景面面相覷!
雷乾擡着眼皮看了眼流景,這人本是極清麗,單論顏色,尚在寧慧之上,做男兒打扮也撐得住氣勢,除卻有點匪氣,這新衣一裝扮,還真是玉樹臨風般俊秀,況也不止皮相,她這人肯吃苦,踏實,識大體,又有些機變,是個可造之材。
要真是個義子,雷乾大抵也認了。
可是現在……雷乾捏了捏自己的手指,現在訓示什麼?要她們和美度日,早些開枝散葉?這話還是留着給自己親兒子說罷,那小子不幾日便要行加冠之禮,卻還連個親也沒定下!
正經兒子還沒說下親,冒牌的“義子”卻娶了公主,雷乾想到此又鬱悶了。
大抵是流景實在等不到雷乾的訓示,便深深一揖道,“此次的事,多謝侯爺周全,流景萬死難報。”
雷乾哼了一聲,“也不必謝老夫!”他拱一拱手,“聖上的意思,要謝也是謝聖上。”
流景心裡不以爲然,聖上也是被寧慧所迫,否則怎會成事,要謝也是去謝寧慧。
但她與寧慧已成夫妻,再要執意言謝未免生疏,她這一生不再行暗殺之事,便應當還能活很長久,她就用這長長久久的一生陪着寧慧,順着寧慧,寵着寧慧。
雷乾看流景有些出神,咳了一聲,“你們往後什麼打算?”
“慧……公主與我商議,要去戍守西北。”
雷乾眉峰一蹙,“聖上能答應?”
“聖上是開通之人。”
雷乾氣了一下,聖明天子也不好當,因爲要遵守規矩情理,不能肆意妄爲。
早飯要擺上來了,雷乾揮了揮手,“你去叫公主來吃飯,而後雷越領你去拜一拜族親。雷氏在皇都人丁稀薄,也沒什麼避諱,你……你只別總板着臉就行了。”
雷府規矩不大,而況這規矩也管束不住寧慧流景兩人,拜完族親後稍事歇息,兩人便換了青布長衫,略略改裝,上街去溜達了。
天下承平,皇都又是天子腳下,當真富庶繁華,兩個人攜手而行,此時正是秋末冬初,陽光昏黃,溫暖而不焦熱,曬出一身懶意。
兩人走累了,找家茶鋪子歇腳,茶樓里正有說書先生,摺扇敲着手心,說得起勁,“前朝三皇子圍困南地,公主飛身上馬,彎弓搭箭,一箭射出去,立即射中三皇子坐騎的眼睛,馬兒受驚,狂奔數裡,險些將那前朝三皇子顛下來……”
寧慧聽了好一尚,湊近流景耳邊,“這聽着怎麼像是說我?”她這時已扮作青年文士,相貌與平日大異,但那雙眼眸卻是依舊,照在人身上時如春水初生。
流景不禁捉住了她的手,輕笑道,“聽起來那勇闖敵陣,單槍匹馬挑殺敵軍三位猛將,力救公主的勇士,好像也是我。”
話本冊子最不可信,流景卻還以此類推,“咱倆已被這般編排,那雷大將軍等人,只怕要生出三頭六臂才成!”
寧慧眼眸輕轉,俏然笑道,“這是傳爲咱倆寫的,關他們什麼事情!”
流景不可置信,便與寧慧消磨在茶館聽了一個下午。那說書人口齒伶俐,思路清楚,又頗會些口技,當真把故事講得跌宕起伏,傳奇浪漫。
雖然這故事說來與她們經歷大不相符,但兩人俱聽得心滿意足,留下一大錠銀子,揚長而去。
再兩日便是回門,流景陪着寧慧,寧慧領着流景,兩人就在昭華殿拜見寧荼,寧慧鄭重磕了頭,叫了聲哥哥,多是恭敬孺慕,輪着流景,她拜完叫了聲聖上。
寧荼斜眼只看了一下,心裡微有不滿,但一想流景若是跟着寧慧也管自己叫聲哥哥,只怕他聽了會暴怒,只得叫了起。
寧慧一直是喜怒不上面的人,這次卻眼角眉梢都能窺見歡喜,寧荼放下奏章,聽寧慧說些雷乾趣事,街上見聞,茶樓逸事,看着寧慧飛揚神色,心裡悲喜莫名。
這個妹妹幼年喪母,雖然深得父親歡心,也甚是得他愛護,但王府深宅內院,後宅爭鬥之事頻繁,寧慧漸漸陰鬱深沉,手段狠厲,他總擔心她會自傷。
流景自然罪該萬死,寧慧爲了她甚而幾次忤逆自己,冒險行事,更置天理人倫不顧,他恨時恨得咬牙切齒,可此時一眼瞥見這人落在寧慧臉上的癡迷目光,再看着寧慧也能因爲這人而巧笑嫣嫣,活波生動,他何嘗不嘆息。
寧荼留了午飯,食不言寢不語,飯罷稍事歇息,流景得了寧慧眼色,納頭拜倒,“臣聞有故人暫住宮內,求陛下恩准探訪。”
寧荼臉色陰鶩,目光如燃着闇火般盯在流景身上,寧慧忙溫言勸道,“哥哥,他們是故舊之交,你讓她見上一見,或者會有奇效。”
寧荼良久沒有說話,寧慧側坐在他身邊,扯住了他的胳膊,聲音又輕又軟,“哥哥,慧兒就在這裡陪着你,你且讓流景去見上一見,或者會有轉機。”
寧荼終於揮了揮手,自有人引着流景出去,寧慧這時索性把腦袋擱在寧荼手臂上,“哥哥心裡若實在是苦,何不退上一步?”
寧荼哼了一聲,輕輕戳了戳寧慧額頭,“小丫頭,你懂什麼!”
寧慧依舊抱着寧荼手臂,“在滬江城外見着哥哥時,慧兒便覺得哥哥心情鬱結,前些日子住在宮裡,見哥哥雖不常去楚昭院,卻時時打聽那人情況,才恍然了悟過來。”
寧荼並沒吱聲,寧慧便接着道,“哥哥雖然殺伐決斷,但卻比慧兒重情重義,慧兒涼薄之人尚能待流景如此,哥哥有何畏縮?”
寧荼嘆了一聲,“慧兒長大了。不說這些無謂的話罷,你在德武侯府住着總歸拘謹,可想搬出來?”
寧慧聞言跪坐而起,“再建府邸實在不必的,慧兒想自請去西北。”
寧荼額上青筋跳了幾跳,寧慧已然跪好,也是目中垂淚,“慧兒何嘗捨得哥哥,但也自知留在皇都無益,哥哥,慧兒定然時常來看你。”
寧荼忍下心頭怒氣,扯了一把寧慧,拉起了她,“遠在西北,如有事端……”
“哥哥還不信慧兒的手段麼?若是國事,慧兒定然多聽多問,妥當處置,若是流景不好,慧兒第一個來告訴哥哥,求哥哥處置了她。”
寧荼伸手拭去寧慧眼角淚漬,“就怕你捨不得,藏着捂着,隔着那麼遠,哥哥鞭長莫及。”
寧慧強自歡笑,“流景這人死性子,跟着薄言先生又學了些忠直之道,她若犯了事,定然會乖乖等着哥哥處罰。”
女兒家也沒有一輩子養在跟前的道理,寧慧大了,能獨當一面,又甚有主見,他難道能像關莫琪殤那樣關着她?寧荼揉了揉寧慧鬢髮,“那便在西北建邸罷。過了年再走。”
寧慧嗯了一聲,“慧兒聽聞哥哥要冊立皇后,等這樁事過了,慧兒再走。”
寧荼對冊立後宮之事並不熱衷,不過是規制所迫,他這皇帝當了這麼久,後宮空虛,沒有子嗣,再不立皇后納妃子,大臣們得急瘋了。
寧氏兄妹這一聊便聊到天色將晚,流景探訪故人歸來,寧荼也不過問,只是留了晚飯,才放兩人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