鄴河之行,鎩羽而歸。
漫長的尋根之旅總算是讓張野搞清了一年前發生在那名冤死河神身上的一切,然而不幸的地方在於,查明原因對他身上的弒神詛咒並無半點幫助。
神秘的雲遊方士,下落成謎的鄴水龍珠,還有那不知道何時何地橫插一腳的婁震廷。
這三者之間的關係每每想起每每就讓張野一陣頭痛,而眼下唯一能讓他感到思路清晰的事情,也就只有連夜買好前往徽城的火車票,趕在東窗事發以前回到父母身邊,確認二老的人身安全。
火車票一共買了兩張。
這是聽了林九的建議,長路漫漫,帶上青衣也許能省去不少麻煩。
對於在外漂泊的兒子突然有一天打來電話說要回家看看,家中二老表現出的反應是妥妥的體現了男女雙方中年時思想上的差異分歧。
父親清了清嗓子,電話裡的聲音和兒時記憶中一樣穩重如山、說一不二。
“前段時間不是說還要找工作嗎?怎麼了工作找不着在那邊待不下去了?真在那邊混不下去就直說,咱老家這邊雖然生活水平比不了大城市,但這兩年的就業形勢卻還是蠻好。”
老父親語速沉穩,話語中透着的關切,隱約還有點照顧兒子自尊心、不忍心把話說穿的感覺。
“畢竟咱家的種就在這兒,你爹媽兩個就是勞苦大衆的命,也從沒指望過生個兒子就能攀上枝頭變鳳凰。早點回來,找個正經工作,再讓你李嬸兒給安排安排相親,歲數不小,成家立業還是得按部就班的來。”
聽到這話的張野哭笑不得。
他心說爹你知道在這邊人家經商從政的大老闆一個個都得一口一句“張大師”地叫你兒子麼?
混不下去?
你這個不成器的兒子,剛畢業不到倆月,有了自己的單身公寓,結交了自己的人脈關係網,在B市站穩了腳跟不說,一單生意就賺足了相當於你二老一年的工薪獎金。
但是他沒說。
他知道有些話不適合在電話裡談。
母親的思想相比之下就要樂觀許多。眼看着老頭子在這邊絮絮叨叨個沒完,當媽的一個沒忍住,劈頭蓋臉就搶過電話嘮起了家常。
她說“兒啊,別聽你爸說的那些,媽看你這麼長時間也沒跟家裡要過錢就知道,你在外頭準是闖出了一番名堂!工作問題不用聽你爹的,想在大城市幹還是想回來全看你自己的意思!不過有一點你爹說的沒錯,歲數到了,成家立室的確是得按部就班的來。”
“媽就是想問問你都畢業這麼長時間了,有沒有在京都那塊兒物色一個京妹子?沒有這方面打算的可一定要跟我們說,跟你同一屆畢業的姑娘可有好幾個都回到家鄉啦!一個個長得是又水靈又規矩,你要是沒個打算我們得抓緊時間跟人李嬸兒說,讓她幫咱留個心眼兒啊!”
“……”
張野在電話這頭一陣呵呵。
一個催着成家,一個催着立業。
天下父母的心思,大概也就是盼望着子女能有個好歸宿。不求飛黃騰達平步青雲,至少得有個安穩日子腳踏實地。
工作方面那二老純粹是瞎操心。
雖然當道士這份職業肯定是拿不出手,但以張野的關係,請樑警司幫忙弄一張警方的假工作證明卻不是什麼大問題。
反正自己在外頭是經費充足吃喝不愁,B市公務員這份職業也算是有頭有臉,拿回去足夠讓二老好一陣顯擺。
至於相親,這個問題就有些麻煩了。
自己現在是中了“紅鸞心動”的咒法,一顆心基本上已經全拴在了閣樓那紅衣小妖精的身上。這份感情平時不提起還好,一旦被人強逼着娶了不喜歡的人,到時候咒法反噬,鬧得個“寧爲玉碎不爲瓦全”,最後殉情自殺都不是沒有可能。
一邊是身不由己,一邊是父母之命難違。
想來想去張野找了個折中的法子,爲了不跟二老衝突,他只得在電話裡扯謊,說“兒在這邊已經找了一個正經女朋友,打算等工作穩定有車有房以後就安排着結婚。”
“真的?別不是爲了哄我跟你爹開心,特意編出來騙我們的吧?”
當媽的顯然不相信以自己兒子這副德行能泡到大名鼎鼎的北方京妹子。
“哪能啊!”
張野對着電話一頭冷汗,心說不愧是十月懷胎生下自己來的人,這一點小心思差點沒被人家一眼識破。
“就這次回家,我把你們準兒媳婦帶回來給你們親眼瞧瞧!”
他胸脯一拍,當場爲了圓謊就誇下了海口。
“行,我跟你媽可等着看你帶什麼人回來呢。”
那邊冷落許久的父親突然發出一聲冷笑,隔着千里路程彷彿就要當面拆穿兒子的小把戲。
掛斷了電話,張野的臉色對着寥寥黑夜沉寂了許久。
明早的火車,排除路上買一個女朋友這種明顯不切實際的猜想,他覺得他面前的路只有一條。
“二姐……”
聲聲沉重地叩響了樓上房門,張野的臉色沉得像是能滴出水來。
外面沒有下雨,按着青衣每逢下雨才能露面的規律,他心裡十分忐忑今晚到底能不能見到這位住三樓的冰山美人。
“你有事?”
房門沒開,隔着厚重的金屬防盜門,房裡傳來了微弱的聲音。
“那啥……有點事,想請你幫個忙。”
門外的張野手忙腳亂,明明沒跟人當面,肢體上的侷促卻還是出賣了他這一刻慌亂的內心。
“說。”
帶着疑惑的語氣,門內的二姐到底不至於拒人千里。
“我要出趟遠門。”
張野想了想,打算先從正常的請求開始說起,最後再提裝女朋友這件事。
“然後呢?……你該不是讓我幫你看房子吧?”
門內的姑娘一陣錯愕,就是這句吐槽,讓房門外醞釀情緒良久的張野差點沒一句話笑場!
“咳……不是,我想讓你陪我一起。”
張野解釋,臉色已經由黑轉紅。
“……”青衣沉默了片刻,畢竟還是聰明的女人,稍稍思考便大致反應出了其中的關係,“林九的意思?”
“是,他說這趟讓你陪我去。”一聽對方提到老酒鬼的名字,張野反而輕鬆了下來,他心說對沒錯,乾脆把所有的鍋全甩給林九那廝!
“你要去哪。”青衣平靜地問。
“徽城。”張野試探着回答。
“行我答應了,沒什麼事你就先回去吧。”門內的青衣一聲應許,尾句中顯出了絲絲疲倦之態。
這……這就完啦?!
張野心說臥槽,我還有要求沒說完啊!這趟回家不只是陪我出遠門啊!大姐你還得負責在我爹媽面前裝我女朋友啊大姐!
“那啥,票我已經買好了,明天一早出發!”
張野衝着門內喊,然而聲音很大,裡頭卻再沒了回聲。
“……”
算了等路上再跟她提吧。
他呵呵笑了兩聲,神情木訥的返回了自己那一層。
次日,煙雲瀰漫,細雨朦朧。
青衣的出現像是永遠都伴隨着天空中的薄薄細雨,雨勢不大,打在人身上只感覺整個人從頭到腳披上了一層薄霧般的面紗。
這種雨在張野的印象中只出現在江南。
煙柳畫橋,風簾翠幕,記憶中連成片的青磚白瓦,以及石橋邊面容青澀的搗衣姑娘。
北方的氣候與南方截然不同,無論是晴天還是風雪,像是永遠都透着一股風沙般來去匆匆的豪放味兒。
自從大學離家以來他極少在氣候乾燥的B市見到這種溫柔如家鄉水韻的細雨,一身素色旗袍的青衣撐傘走過,在雨中的步態宛如民國畫裡走來的雨巷姑娘。
這身打扮真顯氣質。
張野心裡想。
能駕馭旗袍的女性本身不多,而這一身裝飾有天青色青花紋的白色旗袍簡直就像是爲青衣量身定做的一般合體。他本能地聯想到了舊時徽城影視作品中的青石小巷,如果是這樣一個女人撐着傘從雨巷中走來,那一幕一定美到讓人不敢相信眼前是虛幻還是真實。
很可惜,隨着工業化發展,現代化推進,現在的徽城早已沒有了百年前的雨巷景緻。
那些青石長街已經被水泥路取代,而原先青瓦白牆的徽派建築,也隱約只成了文化景點的特有風光。
“二姐今天這身好漂亮啊。”
他尷尬的笑了笑,丟了魂一樣看了對方大半天,一直到人家咳嗽一聲提醒他才愣愣地回過神來。
“謝謝。”
青衣微笑,頷首算是致意。
“這個是火車票,我先給你,免得到時候上火車時才手忙腳亂的。”張野從懷裡掏出一張方片紙張,他不清楚對方作爲妖怪是否做過近代的火車,所以有什麼問題打算在出發以前問清楚纔好。
“用不着。”二姐微笑,看了一眼張野手裡的行李箱,只一個晃眼,人已經變成了一把白底青花的紙傘,落在了行李包的上方。
張野楞了一下,很自然地反應了過來,對方是要以這種形式逃票。
可是有必要麼?
又不是沒有票!
“二姐……你這……”他嚥了口唾沫,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啓齒纔好。
青衣解答了他的疑惑,“非陰雨天氣,我無法長時間以人形面世。”
“懂了。”張野點了點頭,心說完蛋,回頭還得挑個雨天帶兒媳見爹媽。
“一路上記得用油紙將傘包好,不可見光。”化身爲紙傘的青衣不忘提醒。
“知道了。”張野一陣苦笑,心說姑奶奶你也是心大。
妖物的本體很多時候是其最大的秘密之一,因爲本體有弱點,一旦被敵人洞悉,很容易就能想到方法針對。
就這麼在我面前暴露了真身,可見你是得有多信任我。
之前他很多次猜測過青衣的本源,只知道跟雨天有關,現在看來不出意外果然是紙傘。
徽城,煙雨江南。
看樣子二姐的來歷跟自己家鄉有關。只是她變成這副樣子,原本在路上跟她提裝女朋友一事的打算看來只能是泡湯了。
張野苦笑兩聲,拎起行李包攔車前往了火車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