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見過這樣的陣法。
在固有觀念中,所謂“陣”,自成方圓,畫地爲牢。
在固有結界之內限定規則章法,圍困殺,三字要訣。
有兩儀,有四相,有六合,有八卦。
但是沒人見過一扇門一樣的陣法。
立在原地,陰風自來。
整個天地安靜的像是畫面定格,風不起,雲不動,只有無盡的黑暗在門中嘯聚,像是幽冥,像是絞碎一切的旋渦。於是彷彿視覺效果一般,尋常人往裡面看一眼,便感覺有簌簌的陰風吹過,只讓人頭暈目眩,直直地往黑洞中墜。
李江帆眯緊了雙眼。
他見過張野手中不少化腐朽爲神奇的奇門之術,但他沒有見過眼前這扇非常規意義上的門。門內門外最直觀的感受便是一線之隔兩片天地,對自然的敬畏使得沒有人敢於上前一步,他們在觀望,觀望遠處的冥龍,也觀望眼前的張野。
“這是什麼?”
李江帆哽咽着喉頭。
“最古老的陣法,道生一。”
張野笑了笑,在親手打開這扇門以後,臉色上顯得並不好看。
“這個陣法要怎麼用?會有什麼後果。”
周大人接過了話茬。
他的表情仍舊僵硬,只是內心深處的震撼已經無以復加。
這小子表現出來的手段已經足夠令任何人心悅誠服,無論是這成熟的攻擊思路、作戰方略,還是層出不窮的底牌以及聳人聽聞的奇門之術。
周大人此刻很清楚的意識到自己是真的看走了眼。
他沒有想通,爲什麼兩個月前還在龍騰妖禍案中平平無奇的人,兩個月後會有如此翻天覆地的變化。
詭道傳人?力挽狂瀾?
哈,這一刻的他突然間很想自嘲,原來自己活了半輩子,到頭來也有被人打臉的一天。
“用法很簡單,那邊的兩個傢伙,只要把他們一道引入門中,然後一切OK,萬事大吉。”張野冷笑了兩聲,用手指了指遠處仍然打作一團的趙雲升以及怨鬼冥龍。
“之後呢?之後會怎樣?這座門又通往什麼地方?”
周大人睜大了眼睛。
“您老自己進去一趟不就知道了?”
張野半開玩笑的調侃了一句,惹來的是旁人的一陣白眼。
“門背後什麼也沒有,這頭進來,另一頭穿過去,僅此而已。”他雙手環抱胸前,淡淡解釋,“區別在於,走過這道門的人,會被洗去全身上下所有修爲屬性,變成名副其實的白紙一張,抹去先天,根除後天,如襁褓中的嬰兒,迴歸最原始無害的狀態。”
“什麼意思?”李江帆神色一變。
“什麼意思?”張野哈哈一笑,“玩過網遊沒,裡頭有種專門洗號的地方。什麼時候玩家不想玩了這個號想扔了,就去NPC那裡粉碎全部的裝備、遺忘所有的技能,然後等級歸零,記錄清空,出來後比新手村的小白還乾淨……我這扇門大致就相當於那個幫你洗號的NPC。
“趙雲升的禁忌體質,以及這怨鬼身上的所有死靈之氣。從這道門經過,一律清零。那是我們靠人力無法抹除的怪物,之前所做的一切都只是消耗,只有這一手,纔是真正的殺招。”
“……”
沉默。
雨過天陰的漫漫長夜中,白色探照燈掃過的河岸,整個是一片死一樣的沉默。
這世界上真的會有這樣的東西嗎?
洗去一身修爲,洗去一身境界,連帶着先天體質都能一併抹除,如此可怕的東西,爲什麼會存在於這個世上?
“我有一個問題。”
李江帆緩緩開口,“我們要如何引導他們走過這扇門。”
“這也正是,這個陣法古往今來沒有留下過太多輝煌戰績的原因之一。”
張野笑了兩聲,不以爲然。
“第一發動條件太爲苛刻,一名地魁境修者的全部真元才勉強夠到其門檻;第二對陣術造詣要求太高,如果不是意外之下接觸了一點逆推陣法的真諦,我不可能掌握到這種級別的陣術。第三也是最關鍵的一點,這扇門在撇去自身的特殊屬性以後,其本質上就是一扇普通到再普通不過的門。你不主動走進去,永遠也不會有人能強行洗去你一身修爲。這世上哪會有人那麼傻?看見個無底黑洞還往裡鑽的人,即便本事通天,也不過爾爾。”
李江帆頓了頓,若有所思。
“道理我都明白,但是眼前局勢特殊,你要怎麼把這兩人引到陣中。”
“我前面說的那個‘不過爾爾’,指的就是咱們的趙雲升。”張野微笑。“應龍的目標在他身上,換句話來說,仇恨值被吸引到這個地步,咱們只需要把那位趙雲升先生請到這扇門背後,那頭喪失理智的龍獸就會自然而然跟過來。”
“還是那句話,怎麼吸引。”
“花妖。”
張野仍然是淡淡一笑。
“暴走狀態下的趙雲昇天下無敵,但是即便是暴走狀態,咱們的趙先生仍然有一個觸之即死的命門。”
“花妖沈芳。”
李江帆會意。“她人你帶來了嗎?”
“不需要。”張野聳了聳肩,“那傢伙自己就是個禍害,如果把她帶來了現場,還不知道得惹出多少的麻煩變數。好在這個模式下的趙雲升雖然是個萬人敵,但智商欠費,即便移植了百夫之武,脖子以上仍然只是個會做表情的擺設而已。想要誘騙他走進陣法哪裡用得着真人?區區一個替身就夠了。”
“替身?”李江帆不解。
“替身。”張野點了點頭,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他從口袋中摸出了一張半個巴掌大小的紙人,隨後取了一根不知道誰的頭髮絲纏上。
“變化神君,清明法相,天罡北斗,地煞倫常,以我號令,既壽永昌,引魔戮鬼,伏惟尚饗!”
在他口中婉如夢囈的咒令聲中,那張小小的紙人迅速自燃,並釋放出了大量的濃煙。煙雲繚繞之下,一名素肌紅脣的女子漸漸從煙霧中隱現,氣質外貌與常人無異,單看外表根本看不出絲毫端倪!
“這是……幻術?!”
連同李江帆在內,圍觀的一羣人個個都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色。
“小伎倆而已,奇門詭術,重在一個‘玄’字。憑媒介製造替身之物,向來是旁門左道的勾當,你們這羣名門正宗沒聽說過也很正常,不過給你們看看也就完了,一個個手放規矩點,不給摸!”
張野笑了笑,面對這羣人的驚訝只覺得理所應當。
這一手的確不算什麼高深莫測的法術,他在病房對抗異變的河伯時曾用過一次,拿幻化出來的趙宿雨,誘捕那隻色迷心竅的邪魔。
“摸了會怎樣?”
黃毛看着眼前跟花妖一個模子裡刻出來、會笑能動就是不會說話的假人,眼珠子滴溜溜一陣亂轉,不知道想了些啥亂七八糟的內容。
“紙灰弄出來的障眼法而已,摸一下自然是原形畢露,灰飛煙滅咯。”
張野白了他一眼,轉而衝着遠處的戰局吹了個長長的口哨。
這一聲響,很快如願吸引來了趙雲升的目光。
他朝着這個方向不經意的一瞥,視線經過了花妖的身旁就再也無法移開。
那是他命中唯一的死穴。
這一點上張野沒有算錯。他趙雲升,千夫莫擋,萬夫莫敵,這輩子死只能是死在一個人手上,那就是自一開始便擾亂他心性,把他從懦弱寡斷導向今天這一步的花妖沈芳。
這一幕可以來的很夢幻。
河邊的少女穿着有些過時的素色白裙,面容姣好,青澀如兩人初見。
而雙眼空洞的少年沐浴在血泊當中,身後是可怖猙獰的巨獸,以及夜幕下污濁不堪的河水。
白色的大燈掃過花顏的身側,風吹起她的黑髮長髮,落在趙雲升的眼睛裡,美的像是天仙般炫目,於是他發了瘋一樣丟下了身後正在暴襲的冥龍,任憑對方的爪牙穿過他的脊背,不顧傷痛也要跑向河岸盡頭。
血色染紅了青蔥草地。
彷彿一時間佔盡上風的應龍窮追猛打,那一刻爪牙齊露兇相畢顯,滔天的怨氣集中一處像是噴發的熔岩火山。
趙雲升還是在跑。
凝固的表情仍舊是和之前一樣不懼傷痛,悍勇無敵。
一直以來都顯得處變不驚的張野終於選擇了在這一刻出手,因爲按照龍獸的這種攻勢,那百米之距根本撐不到趙雲升跑完,這個智商着急的傻小子就得死在應龍的尖牙利爪之下。
在一人一龍不足三步的間隙當中,一根憑空飛來的烈火旗槍顯得格外突兀。
赤元離火,焰色騰騰。
後知後覺的黃毛錯愕地看了一眼頭頂的六元捭闔陣法,這才驚訝地發現那柄本屬於自己的陣旗已經不是何時淪爲了張野的趁手兵器。這名詭道傳人極少正面與敵人發生肢體衝突,在所有人的印象中,他最常乾的事情就是躲在幕後操攬全局。很少有人見過他出手,除了神鬼莫測的奇門之術,他的身手高低,向來是一個無人測度過的謎團。
應龍的仇恨值,這是一個十分值得玩味的問題。
無論是負傷垂死的趙雲升,還是眼前突然殺出來的張野,毫無疑問,都是這頭怨鬼眼中不得不拔除的眼中釘、肉中刺。
張野的出現很好地延續了他的怒火。原本佔盡上風的戾氣在這一刻突然暴漲,看到了潛意識深處最開始追尋的那個目標,這頭理智僅存的冥獸徹底放棄了思考的本能,短暫的一個愣神之後,他撲向旗槍後的身速像是用盡了平生之敏捷。
但是張野的目的從來都不是與他硬撼,他不是神勇無敵術法豁免的趙雲升,他只需要牽制,把這頭蠢笨而又可憐的怪物,一步步引向自己佈置好的陷阱中。
蜉蝣身法的風箏能力堪稱完美。
這門身法的玄奧之處,在於使用者一旦修煉有成,可以在一定的修爲基礎上不斷減輕自身體重,最終達到無重量境界。在這種類似身處真空的“蜉蝣態”中,龍獸施加在張野身上的力量越強,他卸力之後飛出去的速度也就越快。
一個根本觸碰不到的人。
每每應龍的爪尖擦到張野的身形輪廓,每每紙片一樣隨風飄蕩的人就會突然獲得一股加速度,然後憑空倒飛,距離始終與應龍保持一步之遙。
人羣中的元翡道師一陣雙眼瞪圓。他認得出來這種詭異身法師承何處,更沒想到年紀輕輕的張野真的可以做到這一步,僅僅依靠一點不染上師的修爲加持,就強行把蜉蝣身法運轉到這樣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