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風煦暖。幾天前的一場陣雨清掃了城市街道,也順便幫這座夏日中的火爐來了一場恰逢時節的降溫。一身職場正裝的張野看了一眼遠處晨光中黑影斜長的大樓,臉上的表情是淡然還是悲壯一時間不好描述。
此去,任重而道遠。
“祝你好運~”
叼着酒瓶目送他即將遠去的身影,林九臉上的飄然像極了刑場外等待着午時三刻的圍觀羣衆——反正要砍頭的人不是自己,看個熱鬧總不嫌事大。
“謝謝啊。”張野白了他一眼,在這廝的虛情假意麪前自然而然的比了箇中指。
“大師,這龍騰公司是真有妖怪麼?”
好不容易插上話的趙老闆一陣側目,時至今日,魔禍歷歷在目的他仍然是對這兩個字眼有着談虎色變般的恐懼之情。但轉念想到了這次事故發生的主角是龍騰,這位胖老闆的心中便又不可遏止地產生了一種幸災樂禍的快感,之所以能在這件吃力不討好的事情上表現出如此的殷勤熱枕,後者的因素恐怕還是佔了大頭。
“有啊,而且不止一隻。”
張野點了點頭,回答得雲淡風輕。
他心說這裡頭何止是有妖怪?這裡頭的妖怪已經快控制不住跑出來咬人了。
“那我需不需要現在開始斷絕跟龍騰企業的貿易往來?”想到了什麼,胖子的眼珠一陣骨碌碌亂轉,“這種東西咱惹不起還能躲得起,等我今天回去就宣告停止所有的雙邊合作。”
“你可以試試看啊。”聽到這話的張野和林九同時笑了起來。
“知道了對方是妖怪還敢這麼明目張膽地公然唱反腔,不得不說,趙老闆這份剛正不阿、誓與妖魔劃清界限的堅毅品質還是值得肯定的。”
“啊?”
趙老闆楞了一下,肥油堆滿的臉上當即一陣石灰刷的慘白。“那那那,那我不輕舉妄動,一切行爲等大師您做主。”
“呵。”
搖頭笑了兩聲,沒再搭理他的張野徑直走向了百米外的公司。
文職,白領,朝九晚五的坐班生活。
曾幾何時這份工作於他而言幾乎是夢寐以求的終身歸宿,現在反倒是輾轉流落進了陰陽界,結果當年苦苦求不得的職位一朝間唾手可得。
人生啊人生,有時候就是那麼奇妙。
法無常理,道不可說。
曾經的追逐不過是鏡花水月,到頭來如夢一場什麼是幻什麼是真。
“張野,新進職工。”
稍稍感慨過後,在人事處簽了到,領着文件資料的他按步驟流程前往了自己分配到的科室。
整潔而乾淨的長廊,明亮而有條不紊的內部環境。作爲一流企業的龍騰無愧於中央城這塊寸土寸金的地皮,即便是兩起命案的陰雲籠罩之下,上下一體的工作團隊仍然是運轉得井井有條。
和預想中的魔穴截然不同,這幢覆蓋在邪氣之下的黑色大樓,深入內部之後反倒是一派反常的祥和。員工之間的禮貌問候,盆景植被的欣欣向榮。向上的激進感在人與人之間無形傳遞,緊湊密佈的時間安排讓工作之外的瑣事難有立足。
這個發現多多少少讓有備而來的張野一陣茫然。
因爲光從眼見爲實的角度來看,整個大樓的實際情況與林九的描述實在是大相徑庭。
沒有怨氣,更別說什麼詭異莫名的魔變屍氣。開啓地眼後的他一無所獲,遍尋了四周,除了正常之外還是正常。
有沒有反常的地方?
有,但他說不上來。
相比於肉眼可見的威脅,這種虛僞的安全某種程度上更折磨人的精神意志。
這大樓裡必有妖祟,這點毋庸置疑。
那麼一點異狀看不出來,要麼是幕後的人物隱藏得太好,要麼是自己的水平還不夠深。
這種感覺就有點類似於“盲人騎瞎馬”,你永遠不知道前方的第幾步會突然出現足以喪命的危險,走一步看一步,這是你唯一的選擇。
張野嚥了口唾沫,聊表無奈地搖了搖頭。
現實中的白領工作未必如他畢業時所想那般輕鬆,現在看來無論身在那一處,危險係數都是一樣的高。
十八個樓層上百個辦公室,偌大的地域面積使得精確搜索幾乎無異於大海撈針。沒有警方及目擊證人的協助,最尷尬的事實莫過於隻身混進來的他連案發現場在哪一層都不知道!
他不是妖,自然不可能奢望有林九那種誇張的嗅覺、單靠對妖氣的搜索就能尋根溯源,那麼如何利用白天這點人多眼雜的相對安全時間去做一些對完成任務有幫助的事,這就免不了要動用一點腦子。
先穩定下來,保證自身的安全再說。
考量了一下週遭這古井無波的詭異環境,心裡始終發毛的張野確定了首要的行動方針。
奇怪的地方在於明明還是氣溫上升並不明顯的早晨,整個公司的中央空調就已經開到了如同電費不要錢一般的奢侈程度。
天花板上的空調排氣口裡絲絲的冷氣如霧般向外噴灑,惹得路過的張野一陣汗毛倒豎的皺起了眉。
這種發自心底的寒冷讓他很是不爽,但畢竟人在屋檐,頂多是多瞅了兩眼,他也沒想那麼多。
同一科室的其他四個人來得都挺早。
見到了新來的同事,幾位前輩挨個友好地做了自我介紹。
年紀最大資歷最老的趙老,身材魁梧體格微胖的王大友,個子矮小但爲人精明的李斌,以及靠窗處畫風明顯讓人眼前一亮的恬靜女生。
辦公室,職業裝,女性。
聯想到這些元素組合的張野先是浮想聯翩的微微一笑,隨後是在理智面前表現了整體精神狀態的嚴肅。
因爲很明顯,這女的跟其他人不同。
披肩的長髮,明亮的眼神,幹練的正裝,以及如畫般精雕細琢的眉眼。淡雅如蘭草麝香般的氣質完美襯托了整個人眉宇中的安靜,平整挺拔的職業裝束下,姣好的身材惹人遐思。
長得漂亮不是錯,但過分漂亮就值得玩味了許多。
這種完全能靠臉吃飯的角色,就算沒被那些星探發掘去做影視明星,落到民間的企業中,有意無意地受到顏值優待上位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而普通的小科室中坐着這種級別的大美女,這件事本身就是最可笑的天方夜譚。
這相當於什麼?這相當於杳無人煙的荒山野嶺中,餓着肚子的取經四人組等來了提籃送飯的黃花大姑娘。
這種明顯是違背常識的事情用腳丫子想都能想明白裡頭的異常,唯一看不出來端倪的,一個是白白胖胖心性純良的唐朝和尚,一個是團隊裡唯一一隻豬隊友。
顯而易見,這女的來路不簡單。要麼是身份特殊,要麼是目的不尋常。
對方的三燈無誤,這說明至少這美妮子不是妖。這個發現難免讓張野有些失望,但排除了這種可能,剩下的思路就清晰了許多。
“楊瀟。”
長髮美女點了點頭,和其他人一樣投來了禮貌的微笑,只是這份笑容多多少少因爲某人久久不肯移開的目光而顯得帶了些尷尬,沒辦法,任是誰也不會希望剛見面的第一天就被一個陌生男性以看神奇動物一般的眼神從頭到腳一頓死盯。
“張野,多多關照。”
後者愣了半秒,回過神來以後才略顯遲緩地點了點頭。
怕是碰上同行了。
他瞄了一眼天花板,想通了以後翻了翻白眼。
大約這一刻,他總算是弄明白了這大樓當中那點說不出來的反常是什麼。
人與人之間的氛圍。
兩起命案的發生終究不是風過無痕毫無影響,事實上這種影響發生存在的層面很深遠,深遠到了表面上什麼也看不出來。
是個人都會怕,但怕,並不等於就一定要表現在臉上。
從進入整個公司開始,他眼中所見的每一個人就始終處於一種精神高度集中的工作狀態。他以爲那是一流企業紀律嚴明,事實是這種程度的工作態度已經違反了人之常情。
那麼爲什麼要那麼做?恰恰是因爲要依靠這種上班時間無間斷的高劑量工作來阻止自己閒暇時間的胡思亂想。
發生了這種事情公司高層想必也是出臺了一系列福利政策及薪水補貼,那麼員工之間爲了利益加班加點而忽視公司潛在的危險性,這就很好的解釋了爲什麼井然有序的團隊內部看不見半點異常。
沒有異常,恰恰就是最大的異常。
以此類推,這樣的環境下,每個人都該是同一種精神狀態——即高頻率無雜念的辛勤工作。唯一能放下擔憂若無其事,反倒能優哉遊哉怡然自得的,要麼是對一個月來新聞報道一無所知的蠢貨,要麼就是和自己一樣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同道中人。
老話怎麼說的來着?
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沛公者也。(誤)
面對這筆高額賞金蠢蠢欲動的肯定不止自己一個,那麼這種大背景之下碰上把手伸到一個兜裡的同行,老實說也算是情理之中。
“楊小姐是麼?”
眼見同一科室的其他三人都已經身心合一的投入了工作,這邊座位毗鄰的張野也自然而然地也開始了自己的不務正業之舉。
“打的都是同一個注意,咱倆不妨事成之前先通個氣兒唄?”
他瞄了一眼一本正經的長髮美女,眼神中滿滿的“你懂得”。
“抱歉啊。”
嗔怪地環視了一遍四周,確定四下無人注意的美女也朝他這邊投來了一個“我懂但我不說”的眼神。
“有話可以直說,我不太喜歡打啞謎,張先生~”
“嘖。”張野砸了咂舌,心說小樣你還跟我倆裝。
“分金斷水化元陽,火行木緯土中央,風雨不改陰陽氣,電馳光閃雷音狂。”
他輕輕開口,臉上頗帶了幾分賣弄的神色。
五行化元決,道上的作用,基本上也就相當於一句切口問路用的山經脣典。
對外行人,那就是幾句前言不搭後語的順口溜,但碰上了懂這行的朋友,說白了大話也就是“兄弟我主修陰陽法門,敢問閣下六十四路七十二道,修的是哪一條哪一片?”
卻見長髮美女笑了笑,不做過分的意外,也只是淡然的來了一段迴應,雲:
“頭頂三清日月,不識走馬陰陽,家在浮萍岸上走,風裡浪裡無常。得過前人指路,也唱天地玄黃,畫裡江湖辨龍虎,印拓劍雨寒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