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爾祖
明明在下,赫赫在上。天難忱斯,不易維王。
—《詩經·大雅·大明》
第一節 太廟大殿話秘辛
西岐王城的南宮高大宏偉卻不富麗堂皇,歷代的周族族長都以節儉爲美德從來不敢過分裝飾自己的宮殿,但在南宮和北宮之間有一個長方形的宮殿羣落,雖然看起來不甚雄偉,可是宮殿裡面卻雕樑畫棟,甚至每一面牆上都用珍貴的彩色塗料來描繪。牆面上的圖案內容衆多,從盤古開天地到當今文王的繼任周族族長,可以說幾乎每一件可以被傳頌的大事都會被設計成圖案,進而描畫在宮殿的牆壁上。這個宮殿羣落就是周族供奉自己祖先的殿堂—太廟。
這一晚的太廟格外的安靜,就連平時守衛的武士和打掃殿堂的僕傭都被安置在了太廟的外部圍牆之外,整個太廟裡只有一個年約五十的白衣老者帶領着三個年輕人圍坐在太廟中殿的圓形大鼎旁。大鼎裡用名貴香料製成的祭祀長香正在慢慢的燃燒,升騰起的煙霧恰好迎來了從大殿天窗照進來的月光,讓整個大殿都顯得格外的靜謐安詳。白衣老人把手中的三塊玉圭擺成品字形放在大殿的北面的祭臺上,然後雙膝跪倒祭臺前,面對着祭臺後面的神位說:“列位祖先面前我等不敢稱官爵。不肖子孫周昌,今天攜帶正妻有莘姒所誕嫡子三人週考、周發、周旦叩拜列位先祖。”,老者身後的三個年輕人隨即對着神位行三拜大禮。
大禮過後,周昌拉起自己的三個兒子讓他們圍坐在自己的身邊,然後指着最年長的兒子說:“週考,你是嫡長子,你先來講講我們周族從誕生到今天所被記載的故事。”週考輕輕一拜,擡起身說:“是,父親。周發和周旦,這個故事你們可能已經熟悉,但我還是要再講一遍,你們看那面牆上的彩色繪畫。”週考身手一指,那面牆上畫着一個健美的女人踩在巨大腳印裡,不遠處還有一個剛剛出生的嬰兒。周發和周旦看到繪畫後一拱手說:“大哥請講,我們洗耳恭聽。”週考點點頭繼續說:“我們周族的始祖后稷,名字叫棄。棄的母親姜原有一次到野外去踩到一個巨人的腳印,由此而懷孕,十月之後生下一個孩子,因爲覺得不吉利就把這個孩子丟棄在荒原上,誰知牛馬不但不踩踏反而都繞開;把孩子丟咋冰面上,天上的飛鳥都飛下來用翅膀給他溫暖。姜原覺得這是神蹟就把孩子抱回來撫養,因爲一開始想要拋棄他所以給這個孩子取名叫棄”。
週考喝了一盞水指着下一幅畫着一個壯年人在耕作的壁畫繼續說:“棄在還是一個孩子的時候就喜歡栽麻種豆,等他長大後就變成了種植莊稼的能手。當時三代聖王中的帝堯知道了先祖棄的才能,就任命他爲農師,天下的人都受到了恩惠。帝堯感謝先祖棄讓萬民不受飢餓之苦,就把邰給了先祖做封國,號稱后稷,並賜給外姓“姬”,從此我族與炎黃同源。由此開始我族就以耕作之術輔佐帝王、恩惠天下。經歷陶唐、虞、夏幾代之間,歷代的后稷都以美德而聞名。等到夏后氏政治衰敗、廢棄農官,當時的后稷不窋因爲失去官職而逃亡戎狄部族,我族開始與戎狄和西羌建立了深厚的關係,經歷了公劉、慶節等十餘代先祖,終於在我們的曾祖父古公亶父的時候脫離戎狄和西羌,開始成爲天子鎮守西方的方伯。後來古公生了三個兒子:太伯、虞仲和季歷,按照禮法我們的祖父季歷作爲最小的兒子是不能繼承族長大位的,可是太伯和虞仲知道祖父季歷仁德愛民、衆望所歸,就自己主動跑到荊蠻來讓位給祖父季歷。祖父繼位之後篤行仁義,曾經十餘載不興刀兵,不但被西原各部族所欽佩,更成爲天子所依靠的鎮守西原的柱石。而後就是父親以嫡子身份繼位,這之後的事情我們就都看到了。”。
文王周昌聽完了大兒子伯邑考的講述,施施然一笑的問伯邑考:“考兒,這個故事你怎麼看?”。伯邑考一躬身回答說:“應該就是讓後世子孫瞭解個大概吧,沒有什麼實質的內容。總體就是祖先們有耕作之能再加上仁德愛民就得到了族長之位,最後更成爲了西方方伯。講述給百姓聽到也足夠”。文王哈哈大笑:“不錯,這確實是編故事給孩子聽。考兒,你有這個覺悟,我很高興。今天當着列祖列宗的面,我就把我知道的故事講給你們三個聽,發兒、旦兒你們這次實在是沾了你們大哥的光,要用心聽,今天的事情我只講一次,你們聽到後只能默默記下,除了自己的嫡長子之外,不許再告訴他人,明白了嗎?!”。周發和周旦聽完連忙叩首回話:“是,父親,兒子牢記於心!”。
文王指着一幅畫着一個高大的領袖帶着人民翻山越嶺的壁畫說:“太久遠的事情我也不知道。咱們就從我的祖父古公亶父開始說起吧。當年我們周族生活在西羌和戎狄的交界的地方,雖然長期以來和羌人、戎狄通婚,但是這兩個族羣還是把我們看成是炎黃族羣的餘脈,因爲他們只放牧,而我們不但放牧同時還種地。所以每到了收穫的季節,我們收穫的糧食都會被附近的部族劫掠一番。可以說是苦不堪言,幾乎到了要滅族的關頭。關於這一點,考兒你這次去壬原接來的壬虎族長恐怕比誰都清楚,你要想知道糧食種好了卻被別人搶走,自己的族人只能捱餓的感覺,你可以去問問他。”伯邑考眼睛發亮的說:“原來父親讓我去接壬虎族長還有這番深意,兒子拜謝了”。
文王擺擺手接着說:“古公亶父無奈只好帶領着族人翻山越嶺,來到了靠近商族的周原上生活,並且一個人前往朝歌面見當時的武乙天子,表示周族願意爲天子效犬馬之勞,只要天子所指,周族就算身死族滅也會在所不辭。我曾經看過記載,古公爲了獲得天子的認可,曾經在朝歌的宮殿外跪了三天三夜,當天子見他的時候,古公衝上去就開始親吻天子的腳趾。我相信古公爲了周族的存亡,所做的拋棄尊嚴的事情遠遠不止這些。”文王講到這裡臉上留下了淚水,年紀最小的周旦掏出絲絹手帕給父親擦了擦眼淚。
文王拍了拍周旦的頭繼續說:“天子終於認可了我們周族的地位,開始讓我們替商族捕捉人牲。”周發聽到這裡“啊~”了一聲說:“父親,難道我們周族竟然是靠着這樣滴血的行徑起家嗎?”。文王不置可否的對着周發說:“發兒,先抱天子大腿,再靠着鮮血起家,這樣的事情難道只有我們一家在做嗎?應該是每一個方伯都是這樣崛起的吧。嗯,我繼續講。商族人不信天地,不講道義,唯力量是存,唯一能制約他們的就是祖先的保佑和指示。而要得到祖先的保佑就一定要給祖先最鮮美而豐厚的祭品,這個祭品是什麼呢?人是萬物的靈長,所以拿人當祭品最符合祖先的口味。不僅如此,對於商族人而言活人也是絕佳的美味,而且越高等級的人越好吃。遠了不談,前幾年林方辛族的族長因爲衝撞了天子的使臣,進而被侯喜大將軍滅族,林辛族族長全家的腦仁兒都被紂王天子做成和羹給吃了。”周旦聽到這裡再也忍不住“嘔~~”的一聲把吃進去的晚餐又原樣子的吐了出來。
文王拍了拍正在嘔吐的小兒子,伯邑考也從旁邊拿過一盞水遞給自己的小弟弟,周發則是目瞪口呆的看着自己的父親和哥哥。周發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問伯邑考:“大哥,我聽到父親的講述也快吐了,你怎麼還若無其事的樣子?”。伯邑考沉思了一會兒回答:“因爲我小時候聽母親講過,她的族長也是被天子做成了菜給吃了。”“什麼?!母親不是天子的遠房親戚嗎?”周發感覺整個世界都被顛覆了。
文王看着呆若木雞的二兒子,無奈的說:“這個以後我會講給你聽。咱們現在繼續講古公亶父的故事。自從古公帶着族人投靠了天子,我們就開始爲商族人捕捉西羌和戎狄的人送到朝歌當人牲。天子很大方,爲了我們周族更加高效的捕捉人牲,天子給我周族送來兵器、戰車和教師來讓我們儘快的訓練可以捕獲人牲的部隊。而我們周族捕獲人牲的數量也越來越大,從一開始的每月幾十人到後來一次就可以捕獲一千人,我們周族成了天子手裡最得力的捕捉人牲的部落。而後天子爲了獎勵我們就把一位從東夷抓來的女子僞裝成商族的王家女子嫁給我的父親季歷,這個女子就是我的母親大任(《詩經·大雅·思齊》)。”
周發和周旦聽到這裡已經驚訝的說不出話來了,他們覺得今天父親所講的一切已經完全超過他們的認知,現在,哪怕是聖潔的天使駕駛着惡魔的馬車出現在他們面前,恐怕周發和周旦也不會更加的驚訝。
文王的話語繼續着前面的故事:“我母親大任的到來,第一次從遙遠的東夷和發達的朝歌帶來令人炫目的文明:可以治病救人的醫術、堅不可摧的青銅、神秘聖潔的祭祀、感知天地的占卜等等這一切都把我們周族帶入的一個嶄新的世界。我母親的到來,如同你們的母親嫁給我的時候一樣,都伴隨着大量的財寶、工匠和書籍。天子顯然真心想讓我們成爲西原上保衛大邑商的最重要的力量,因而大力的拉攏和扶持我們。所以從我父親季歷開始,我們周族就大力擴建西岐城,同時開始培養自己的官吏、軍隊和巫師。可以這麼說,正是因爲父親季歷的繼位,周族才進入到大發展的時代。”文王說的這裡臉上滿滿的是自豪的神情,不過片刻之後文王好像又想起了什麼慘痛的經歷,臉上的表情開始變得悽然。
文王指着那副太伯和虞仲跑到荊蠻的壁畫說:“父親是古公最小的兒子,因爲年幼所以爲天子所看重,天子認爲從小培養一個熱愛商族的人當週族的族長,遠遠比拉攏一個成年人當週族的族長要合算的多。所以在那場父親和大伯、二伯爭奪族長的競爭中,天子始終牢牢地站在父親那一邊。大伯和二伯的母親都是祖父在西羌時娶回的正室,而母親則是祖父投靠天子後從朝歌來的小妾,當時跟隨祖父來到西岐的周族元老大多數都支持大伯和二伯。父親所能依仗的只有駐紮在西岐城外的不到二百甲士的商族軍隊。當時古公已經垂垂老矣,幾乎不能處理政事,大伯因爲年長被推舉爲代理族長,二伯也因爲仁德醇厚被任命爲族裡的政務官。當時大伯、二伯和父親達成協議,父親的身份地位不變,只要不造成周族內亂,等到大伯和二伯去世後,父親可以繼任周族的族長。”伯邑考聽到這裡感嘆:“太伯和虞仲這兩位堂叔祖真是仁德君子。”。
文王聽後也是一聲嘆息的說:“對呀,可惜我們低估了商族的狠毒!在雙方達成協議之後,天子對這個結果不滿,就在未經告知我族的情況下秘密從朝歌調集六十輛戰車和七千甲士,在十天之內突襲了西岐,那是西岐城第一次被攻破。我小的時候聽父親講那年他只有十幾歲,西岐城內被商族的部隊殺的血流成河,一個木頭做的碗竟然能飄在大街上的血水中。那一次支持大伯和二伯的二十五家周族元老全部被殺,商族的甲士押着父親和大伯二伯來到了古公的寢殿前,身後一輛大車上裝滿了二十五家周族元老的人頭。古公顫顫巍巍的站在寢殿的中央看着這一切,一下子坐到在地,人事不省。彌留之際的古公拉住了父親的手只說了一句話:孩子,要讓周族活下去!而後古公就絕氣而亡。”說到這裡文王淚如雨下,伯邑考和兩個弟弟也失聲痛哭,周族原來曾經遭受過這樣的亡族之難呀。
“就這樣,父親在商族士兵的押解中繼承了周族族長的位置。據父親說,那天他繼位的時候,南宮的大殿上還流淌着血水,兩旁站立的除了頂盔貫甲的商族武士再也沒有一個來賀喜的族人,而可憐的大伯、二伯在被商族押走之後就音信全無,那簡直就是噩夢般的一天。所以之後父親拆毀了古公營建的南宮,在那基礎之上修築十丈高的夯土高臺再次營建了現在的南宮,所希望的不過就是想忘記那段可怕的記憶。從那天起,我們周族就徹徹底底淪爲了商族的附庸,爲商族做一切連底線都沒有的事情。以此來換取我族的平安。”文王講到這裡,臉上的神情悽然苦楚,三個兒子也漠然無聲,大殿裡就如同沒有人一樣的沉靜。
這樣的沉靜大約整整持續了三刻鐘,身爲長子的伯邑考第一個昂起頭,用激昂的聲音說:“父親,週考明白了,週考願意爲了父親的理想和大志去不懈奮鬥!周族,必須有自己的未來!現在週考還有一個問題想問父親,爲什麼南宮宴請西原諸部以後,明明大家都支持父親,而父親卻說那些人是三心二意、陽奉陰違呢?”。
文王看着伯邑考說:“這就是我接下來要告訴你們的了。我們和西原諸部其實都有世世代代的仇恨和利益衝突。也許在西原部族的眼裡,我們比商族更加可恨,因爲西原上幾乎所有部族的利益損失都是我們打着天子的旗號進行的。不算古公時期,從我父親季歷開始到今天,我們周族已經打着天子的旗號消滅了鬼戎、程、餘無戎、須等十餘個城邦和部落(《商代對外戰爭列表》),從其他部族裡半搶半拿然後輸送給朝歌的金銀財寶可以說是不計其數,這麼說吧,西原部族對天子的畏懼就是來源於我們周族的赫赫戰功。幸好父親早有割據西原的打算,所以一直在西原強行維護法紀的公平,讓百姓感到尊嚴和實惠,這樣就算各部的貴族反對我們,西原的百姓也會站在我們這一邊。否則,天子一旦將我們拋棄,周族就會在幾天之內被西原諸部攻滅,而我們也將死無葬身之地!在西原想要取代我們地位的部族可不是一個兩個,他們都看到周族因爲有天子的支持在不到一百年的時間裡得到了一夜暴富式的繁榮,你們想想看,如此巨大利益和如此深刻的仇恨,西原諸部怎麼可能順順利利的站在我們這一邊反對天子。”。
伯邑考聽完文王的話,沉思了一會再次發問:“可是,各族的使臣在聽完了父親的講話後,都奮發踊躍地在給天子的文書上簽字了呀,天子震怒,他們也跑不了。父親您怎麼就肯定諸部除了三心二意還有陽奉陰違呢?”。文王伸出了兩個手指頭說:“原因有兩點,第一,他們問我拿什麼對抗天子王師討伐的時候,我只回答了咱們在裝備上的優勢他們就沒有再繼續追問。這說明,各部族只是明白了自己無法和我族對抗就做出了順從我們的選擇,至於我們跟天子王師怎麼對抗他們根本就不關心!第二,他們問我對巫教的態度,其實就是再問我對天子的態度,因爲天子纔是羣巫之長的巫尊。我回答巫教從來就不是敵人,這就說明,只要天子不動手,我們就沒有意願徹底和天子開戰。如果是你,一方面是對抗不了的實力,另一方面又不會和天子徹底撕破臉皮。這樣的文書你籤不簽字?”伯邑考面對父親的提問呢,腦袋沉重的點了點頭。文王繼續說:“我敢肯定,這些人現在已經開始抓緊寫文書上報天子今天午宴的情況,一定會把我們周族說的野心畢露,再說自己是迫於周族的淫威而被逼無奈的在文書上籤了字,最後懇請聖天子發兵攻西岐救自己於水火之中”。
伯邑考聽完文王的推測後有些着急的問到:“如此說來,我們豈不是危在旦夕。父親,我們現在該做什麼?”。文王卻胸有成竹的說到:“從我們周族決定割據西原、自立爲王開始,這一切就註定會發生。你現在要做兩件事:第一,加強和商族交界的部族的聯繫,讓他們一旦發現商族軍隊有異動就馬上報告我們,千萬不能讓西岐像上一次那樣被突襲攻破!”,“伯邑考點點頭說:“遠離這就是父親讓我親自去接大壬虎族長的原因,我明白了。”;“第二,通過天子信得過的人去影響天子的決定。”,伯邑考想了想問:“去結交天子驛使攸侯乙?”。
文王搖了搖頭說:“是去結交給攸侯乙趕車的那個甲士。”,伯邑考吃驚的問:“爲什麼?他只是一個車伕呀”。文王指了指伯邑考的心說:“你想一下,你見過被下屬頂了嘴而不敢還口的上司嗎?”。伯邑考一下子明白了:“見過,因爲這個下屬有比上司更強大的後臺!”。父子兩人會心一笑,然後當空擊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