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葉記憶中的賈民和現在略有不同, 從前的他年輕,現在滄桑了,從前的他瘦削, 現在長胖了, 從前他的皮膚比現在黑, 從前他的絡腮鬍子也沒有現在多……但聲音基本是沒有變, 粗獷的菸酒喉以及口音辨識度很高, 讓人很容易記住。
關於賈民,麥葉並不能記得很清楚,記憶中對他只有一個模糊的輪廓, 甚至也不是那麼確定現在見到的賈民就是當年見過的那個男人,畢竟已經是八歲時的記憶了。
雖然那時只有八歲, 但麥葉已經有了非常清晰的記憶, 似乎是暗示自己要記下自己走過的足跡。
在她心裡, 的確是這樣時刻在暗示自己的。
吃過什麼,聽到什麼, 說過什麼,做過什麼,看到什麼,凡是經歷了的,她都告訴自己, 此刻我是這樣的, 我要記住, 現在的狀態, 我要記住。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 歸結原因,她想自己該是個異類。
那年, 麥葉的爸爸入獄後,賈民來過家裡兩三次,還會買一些吃的穿的玩的給雨燈和麥葉。
那時她就在想,這個男人是喜歡媽媽嗎,媽媽喜歡她嗎,他會做我的新爸爸?
她承認自己相當早熟,所以纔會這麼想,完全忘記了自己本身還有一個爸爸。
她記得有一次,賈民還問過她喜不喜歡他,麥葉笑着說不知道然後跑開了,其實心裡早就因爲他的小恩小惠,而希望是自己未來的爸爸,那樣就不用在被親爸打了。
她亦記得媽媽雨燈見到賈民時,並不太高興,甚至是不太願意見的。
那時她還想,媽媽難道不喜歡這個叔叔嗎,這個叔叔可比爸爸對我好多了啊。
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某天麥葉放學回來,聽到臥室裡傳來賈民和媽媽激烈的爭執和打鬥,當時她以爲只是大人吵架而已,不以爲然。
平常早就見慣了爸爸和媽媽打架吵架的場面,她那時以爲大人都是這樣的,以爲人長大了,就總是會吵架。
甚至知道叔叔和媽媽吵架打架,心裡還有一絲竊喜,想着叔叔又到家裡來了,肯定又帶了好吃的,果然客廳的桌子上擺滿了吃的東西。
她坐在沙發上吃着一包薯片,聽見臥室裡繼續爭吵着,麥葉很想進去瞧瞧,看看媽媽是否需要幫助,但,她覺得大人的事,小孩還是別管。
她知道自己想管也管不了,自己太小,沒有什麼實權和實際能力。
不久,打鬥聲停止了,她聽到臥室裡傳來那張木牀“吱嘎吱嘎”的聲音……
於是她的腦海裡幻想的畫面是,叔叔和媽媽站在牀上打架,因爲牀不太牢固,所以纔會發出聲音。
對於這個聲音,她都已經習慣了,晚上和媽媽睡在上面時,輕輕翻個身,牀都會響。
麥葉飛快的吃掉一袋薯片後,臥室裡安靜了,什麼聲音都沒有了。
於是麥葉腦海中又浮現的一幅畫面是,叔叔和媽媽打架累了,或許睡着了。
她正想着他們睡覺,自己也準備在沙發上躺躺時,臥室門卻突然開了。
賈民繫着皮帶走出臥室,並一邊往廁所跑,他看見麥葉,衝麥葉笑了笑,問:“放學了?”
“嗯——”麥葉點頭,完全不知道大人們剛纔做了什麼,看着賈民系皮帶,想着他是要上廁所而已。
她想去臥室看看媽媽,於是走進臥室,見媽媽頭髮凌亂的躺在牀上,默默流淚。
“媽媽,你怎麼了?”麥葉好奇的問道。
“哦,沒事,媽媽有點頭痛,痛死了,不過睡一會兒就好了。”雨燈搪塞。
“哦,這樣,那我給你用熱毛巾敷敷吧。”信以爲真的麥葉說着拿紙巾給媽媽擦眼淚,然後去廚房倒熱水把毛巾弄溼,擰乾後拿去臥室給媽媽。
賈民從廁所出來,看見麥葉手上的毛巾,問:“怎麼了?”
“媽媽頭痛。”麥葉仰着笑臉望着面前這個身材高大的男人。
“哦,那叔叔先走了,妹妹好好照顧媽媽,乖啊。”賈民摸了摸麥葉的臉蛋,她還有些害羞。
小時候,麥葉的小名叫妹妹,她也不知道爲什麼叫妹妹,但是媽媽就是這麼叫她的,妹妹,妹妹,她覺得這個名字很挺好的。
“好的,叔叔再見,嗯,還要謝謝叔叔買了這麼多吃的。”麥葉禮貌的說。
“不謝,妹妹想吃什麼,跟叔叔說,叔叔給你買,叔叔有錢。”
“不用了,媽媽說小朋友不能吃太多零食。”麥葉嘴上這麼說,心裡卻想着賈民能給自己買很多很多吃的和用的。
她突然發現,原來那麼小的自己就已經口是心非了。
“哦。妹妹真乖。那叔叔真的走咯,要回去工作了,等賺了錢,叔叔帶你和媽媽去住大房子,好不好?”
“嗯,好。”麥葉笑着天真的回答,其實心裡還是有猶豫的,想着自己的爸爸該怎麼辦,但回答的話卻乾脆果斷。
賈民點點頭,拿過麥葉手中的熱毛巾,說:“叔叔去看看媽媽。”
他說着走進臥室,將熱毛巾敷在雨燈的額頭,並說道:“我跟你說的,你好好想想吧……”
站在一旁的麥葉聽叔叔說着,他還說了很多話,現在卻只記得這一句了。
她努力閉上眼睛冥想和回憶,但是都沒能想起來。
這是記憶中她最後一次見賈民,之後賈民也沒有再來過,因爲兩天後,媽媽自殺了。
媽媽死的時候,麥葉心裡很害怕,但表面卻非常淡定。
她看着媽媽將一條粗麻繩掛在天花板的鐵鉤上,然後又看着媽媽站上凳子,將頭放了進去……
那時她知道媽媽要自殺了,卻不能明白爲什麼。
奇怪的是,她只是默默的站在一旁,看着媽媽這麼去做,卻沒有開口喊救命,沒有求媽媽不要死。
想到這些,麥葉心想,自己的心在那時就已經冰冷了嗎?
自己在那時就已經學會了口是心非,學會了掩飾,學會了堅強了嗎?
這段往事,是她最不願意去回憶的,但又總是不經意的會想起。
現在刻意的去想起,努力的回憶其中的細節,卻發現現在的想法跟以前完全不同了。
以前僅僅是回憶而已,而現在,她覺得媽媽是因爲賈民才自殺的,一定是的。
她下了這個結論時,慌亂了,原來記憶中美好的叔叔,竟然是□□侮辱媽媽後,以至於媽媽因此而自殺的人。
從前她不懂,她還真沒有這麼去想,現在她懂了,真的懂了。
想到這,她悲泣了,原來媽媽竟然比自己的處境還要悲慘。
這個賈民,該死的賈民,你怎麼會是我記憶中的那個叔叔呢?
西山,你的繼父是殺我媽媽的兇人,我怎麼可能和你結婚呢?
賈民,你這個混蛋,我要殺了你,你奪去了我的媽媽,我一定要你償還,你這個混蛋,我恨你,我要將你碎屍萬段。
麥葉心中燃燒起一股熊熊怒火,她想若不是因爲賈民,媽媽也不會死吧。
但,她不明白的是,叔叔和媽媽是怎麼認識的呢,爸爸入獄前,從來沒有見過這個叔叔啊。
她真想跑到賈民面前問個清楚,把那天的事問個明白,問他到底是不是人,爲什麼要
做畜生一樣的事情,問他爲什麼要破壞自己的家庭。
她憤怒着,心裡狂抓着,想着要爲媽媽報仇,卻只能流淚哭泣。
她知道就算自己再努力,都是無濟於事,都不可能完成幫媽媽復仇的使命。
那要怎麼辦,怎麼辦,這個仇到底是報還是不報?
想着自己對賈民一直美好的印象,她覺得自己回憶分析後的結果實在太殘酷了。
賈民是害死自己媽媽的兇手,這個結論在她心裡如千年古鐘的聲音,震得她肝膽俱裂。
就這麼一瞬間,她就崩潰了,眼淚止不住的流。
越是哭心頭就越發的糾着痛,眼淚和鼻涕也就越是源源不斷的流,她用紙巾枕在臉一側,任眼淚和鼻涕掉在紙上。
幾張紙巾很快就被她洶涌的淚水給浸透了,她又換了幾張紙,這樣,在她身旁丟棄了一堆擦眼淚的紙巾。
她無聲的抽泣着,眉頭緊鎖,眼睛緊閉,臉上的肌肉變得僵硬,甚至連牙齒都在發抖了。
她肆意的哭着,就算這樣哭到眼睛瞎,哭到死,她也願意,她不想再活着了,活着每一天都會更痛苦,因爲心裡又多了一件痛苦的事。
要怎麼辦呢,爲什麼生活這麼殘酷,爲什麼有這麼多不可預料的痛苦會出現呢,爲什麼人的內心這麼脆弱呢,連很久之前發生的事都能讓人崩潰。
爲什麼,爲什麼,爲什麼?
她這樣哭着,心裡又恨了,暗暗罵咧道,爸爸媽媽,你們是混蛋,你們幹嘛要生下我呢,幹嘛要我來承受這樣的人生呢,你們的人生已經很痛苦了,爲什麼還要讓我繼續你們痛苦的人生呢。
爸爸媽媽,我恨你們。
如果爸爸不入監獄,是不是一切都會變呢,現在的我是否會過的很幸福呢,會相信愛,相信所有的美好,相信一切呢?
西山,對不起,我不能和你結婚,真的不能,就算你繼父不是我記憶中的那個人,我也不會和你結婚,因爲我不想結婚後痛苦的生活,我不能做自己不喜歡做的事,我必須得捍衛自己的幸福和自由。
西山,如果你爸爸真是我記憶中的那個叔叔,如果他認出了我,我該怎麼辦呢?
西山,對不起,我知道你對我很好,可是我何德何能承受你對我的好呢?
西山,我們不能結婚,我不能嫁給你,不然我們之間只會是一個更慘烈的悲劇的開始。
麥葉這樣悄聲說着,聲音小的只有自己能聽見,她想,明天一定要找西山說清楚分手的事,不斷也要斷,不能再動搖了,每次想堅持內心的時候,竟然都動搖了。
她鄙視動搖過的幾次的自己,覺得自己貪生怕死,不夠堅強,不夠果敢,爲什麼不拿出視死如歸的精神,徹底離開這裡呢。
麥葉,就算回到從前又怎樣呢,你還是你,你一樣可以養活自己,也不用見到這些不想見的人,而把自己弄的不開心。
麥葉,堅強點,好好說,先來軟的,軟的不行,再來硬的。
於是她心裡又開始暗暗推敲明天要跟西山說的分手的話,她預感這次,似乎是可以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