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弘武二十四年正月十四日,大獄寺——
“大人,揚州壽春郡成德縣上呈了一宗案件,疑犯乃縣內的屠戶,姓張名旺,起因是販肉時與一名吳姓縣民起了口角之爭,激憤之下,與其爭鬥,期間用殺豬刀殺死了吳某,證據確鑿、人贓並獲,成德縣府衙判張旺[鬥殺]之罪,派縣衙衙役押送犯人至京師處刑……”
站在謝安身旁,大獄寺左丞周儀手捧一卷案宗,按照上面所描述的,逐字解釋道。
“鬥殺麼?”捏了捏鼻樑,謝安勾了勾右手食指,說道,“案宗呢,拿來我看!”
“是!”周儀點點頭,將手中的遞給謝安,凝聲說道,“被害人一直覺得犯人在販賣豬肉時有缺斤少兩的跡象,使得兩人之間的關係極其不合,但卑職以爲,還不至於到殺人泄憤的地步,是故,應該是[鬥殺]無疑……”
一邊揉着腦門,一邊翻閱着手中的案宗,謝安一臉疲倦之色地說道,“流徒三千里,刑期十年?”
“是!——另外還要賠償受害人家眷一定數額的銀子……”
“唔!”謝安點了點頭,合上案宗,將其遞給周儀,嘆息說道,“發配邊疆充軍,刑期十年,這跟判處斬也沒什麼區別了……移交刑部備案留底!”
“是!”周儀拱了拱手,接過案宗,繼而納悶地望了一眼謝安,猶豫着說道,“大人,卑職覺得,大人這幾日似乎精神欠佳……莫不是夜裡不曾休息好?”
“是啊……”慵懶地伸了一個懶腰,謝安打着哈欠說道。
從正月初十到昨日正月十三,謝安每個晚上都被栓死在長孫湘雨的閨房裡,受盡那個女人的挑逗、勾引,就連謝安也不明白。他究竟是怎麼熬過來的。
正如謝安所猜測的那樣,長孫湘雨的父親、兵部侍郎長孫靖在正月十一日的那一天,請自己的夫人長孫常氏,親自替長孫湘雨驗了身,證明長孫湘雨如今尚且是完璧之身。
在那之後,謝安本以爲長孫湘雨會放棄之前那個愚蠢的打算,結果倒好,當天傍晚。長孫湘雨便又派小桃找到了謝安,用謝安不去見她她便自盡作爲藉口,將謝安又誆騙到了她閨房中。
儘管謝安知道,在這種情況下,長孫湘雨是絕對不會做出什麼輕生的事,但是他不敢保證,畢竟長孫湘雨是一個冷靜但情緒波動非常強烈的女人,完全憑自己的喜好行事,說白了一句話,要是謝安執意不按她的意思行事。這個瘋女人恐怕真會做出什麼無法挽回的事來。
無奈之下,謝安只好再請他那位大舅子陳驀幫忙。以至於,謝安在長孫湘雨閨房足足呆了四宿,而陳驀,則在她屋頂上睡了四宿,替謝安與長孫湘雨守了四夜……
堂堂太平軍第三代主帥,淪落到這份上,也算是異數了。好在陳驀其實並不滿意謝安替他準備的那間屋子,因此,倒也沒說什麼。反而是頗爲愜意在長孫湘雨房間的屋頂睡了四夜。
當然了,撇開謝安與長孫湘雨在屋內纏綿的細微聲音不談,作爲樑丘舞的堂兄,陳驀對這件事還是有些牴觸的。
不過說實話,謝安也是沒有辦法,在他看來,長孫湘雨是一個無法用常理判斷的女人,尤其在被其父親帶回府上之後,這個女人的心中始終有着極其強烈的憤怒,可以說,眼下的她,絕不如平時那樣冷靜,就彷彿是一隻火藥桶,只要有絲毫火星,就會砰地一聲,將自己以及周圍的人炸地粉身碎骨。
爲此,謝安也只能按長孫湘雨的意思行事,每晚都去見她,儘可能地拖着她,好言相勸,讓她打消那一個個在謝安看來極其瘋狂的主意。
相信麼?
作爲長孫家的千金,她竟然說要謝安派人假扮東嶺刺客,入夜殺死長孫家,在府邸放火……
看當時長孫湘雨雙目爍爍放光的模樣,謝安可不覺得她是在開玩笑。
潛意識的感覺告訴謝安,他必須儘快處理好這件事,否則,一旦拖的時間過長,後果不堪設想。
並非是開玩笑,畢竟謝安已從小桃的口中得知,長孫湘雨兩日前已派她聯絡過齊郝。
齊郝是什麼人?
那是長孫湘雨當初率領西征周軍偏師征討長安叛軍時的部將,對長孫湘雨忠心耿耿,光是看這傢伙隱瞞小桃與他聯絡一事,謝安就知道,這位征討長安叛軍的有功之士,多半已在暗中照着長孫湘雨的意思開始謀劃、籌備這件事。
而糟糕的是,謝安還不能說破這件事,畢竟齊郝不單是長孫湘雨的心腹,同樣也是謝安所信任的家將,無奈之下,謝安也只有叫蘇信、李景二人盯着齊郝,以防他當真做出什麼傻事來。
謝安心中的諸多顧慮,周儀顯然不知,聽聞謝安此言,他釋然一笑,輕聲說道,“大人還在爲東嶺刺客與危樓刺客那一案傷神麼?——雖說此乃重案,不過大人還是需好好歇息,大人可是我大獄寺的中流砥柱啊!”
“……”謝安張了張嘴,略帶幾分呆滯地望着周儀。
見此,周儀眼中露出幾分詫異之色,好奇問道,“大人夜半難以入寐,不是因爲東嶺刺客與危樓刺客那一案麼?”
“不……你說得對,就是那樣!——還有什麼事麼?沒有的話,本官需要時間休息一下……”如夢初醒般點了點頭,謝安苦中作樂般笑道。
“哦,對了,”好似是想到了什麼,周儀從謝安面前的公案桌上找出一份公文,遞給謝安說道,“大人,這是今日刑部下達的,命我大獄寺明日匯同衛尉寺巡防司,全城戒嚴,刑部要求我大獄寺,協助衛尉寺杜絕一切不安跡象!”
“啊?”謝安聞言愣了愣,接過公文,一臉錯愕地望着信封上刑部的印章。不解問道,“難道刑部是得到了東嶺與危樓這兩夥刺客的消息?”
周儀詫異地望着謝安,古怪說道,“大人在說什麼啊?明日乃是正月十五……”
“那又怎樣?”
“大人……正月十五乃上元佳節,朝廷每年都會組織人手籌備燈會……就是那個,觀燈、賞月、猜燈謎,普天同慶……大人?”
“上元節……”謝安皺眉思忖了片刻,繼而恍然大悟。
原來周儀所說的上元節。其實就是謝安所知道的元宵節,它起源於道家[三元說],正月十五爲上元節,七月十五爲中元節,十月十五爲下元節,主管上、中、下三元的分別是天、地、人三宮,天官喜樂,因此上元節要燃燈。
不可否認,上元節在大周可是舉足輕重的重大節日,原因就在於。正月十五乃一年中第一個月圓之夜,稱之爲[一元復始]。可以說是繼春節之後的一個重大節日。
在這一年,縱然是大周天子李暨,也會協同衆百官、衆皇子出現在皇宮正陽門的城樓上,與冀京城內百姓共同慶賀這個重大節日。
見謝安一副恍然大悟之色,周儀一臉古怪問道,“大人……這幾日莫非沒有注意到……街頭巷尾,張燈結綵?”
謝安苦笑一聲。事實上,他這幾日滿腦子都是有關於長孫湘雨以及金鈴兒二女的事,哪有閒工夫去注意大街小巷與平日的不同?
想了想。謝安說道,“既然是刑部下命,我大獄寺自是不得違背,周老哥,這件事就交給了……叫我大獄寺的衆位辛苦一下,連同衛尉寺巡防司,整頓明日城中治安!”
“是,卑職遵命!”周儀拱了拱手,領命退下。
望着周儀離去的背影,謝安微微吐了口氣,擡手扶額。
東嶺刺客尚潛伏在冀京,竟然組織燈會,真不知朝廷是怎麼想的!
但願別出什麼岔子,否則……那就大事不妙了!
想到這裡,謝安坐不住了,準備到街上巡邏一番,爲此,他來到了後院的班房,卻發現只有陳驀、費國、廖立、馬聃四人在班房內打盹,齊郝、蘇信、李景三人不知所蹤。
顯然,齊郝是暗中籌備什麼去了,至於蘇信與李景二人,則是按着謝安的吩咐暗中監視着他,以免齊郝做出什麼傻事來。
換下官服,領着陳驀、費國、廖立、馬聃等人來到大街上,經周儀提醒過的謝安這才發現,冀京城內每條街道都已掛滿了彩燈,路上來往百姓比肩繼踵,儘管明日纔是上元節,但是來往百姓臉上的喜慶之色,卻早已洋溢在外。
而讓謝安感到意外的是,他竟然在街上看到了一隊又一隊的東軍神武營騎兵,全副武裝,騎着戰馬巡邏於各個街頭,甚至於,他還瞧見了東軍四將之一的陳綱。
好傢伙,連東軍都請出來負責整頓治安,看來朝廷對這次上元燈節相當重視啊,但願別出什麼岔子……
心中暗自說了一句,謝安目視着陳綱騎馬遠離,他並沒有上前,畢竟他身後有陳驀在,而且對方又是陳綱,遠不如項青、羅超二人好說話,要是被陳綱看到陳驀就跟在謝安身後,恐怕過不了多久,樑丘舞就會提着刀過來興師問罪了,那可不是謝安想看到的。
提醒了陳驀一句,讓他披上難以辨認的灰袍,謝安帶着這一干人在朝陽街溜達了一圈。
走着走着,謝安突然瞧見了一家金鋪,回想起自己曾經許諾樑丘舞、長孫湘雨、伊伊等三女,要送她們一件首飾,他摸了摸懷中那沉甸甸的錢袋,朝着那家店鋪走了過去。
而就在這時,斜對過疾步走來一人,砰地一身撞在謝安身上,謝安措不及防,一個踉蹌險些跌倒,好在費國一把扶住,而撞到謝安的那一人更是狼狽,砰地一聲跌坐在地,站起身來,拍了拍身上的雪,望着謝安怒聲罵道,“小兔崽子,走路不長眼啊!”
廖立聞言面色一變,站到謝安面前,抽出腰間半截佩劍,衝着那人怒聲罵道,“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
望着廖立凶神惡煞的模樣,那人眼中露出幾分惶恐,轉身就跑。
廖立正要追。謝安擺了擺手,說道,“算了,對本官……咳,對我出言不遜的人多了,若是逐一計較,累得慌!”說着,他朝着費國點了點頭。畢竟若不是費國方纔一把扶住他,他可就當衆出醜了。
廖立與馬聃對視一眼,微微一笑,抱拳說道,“大人……不,公子大度!”
“呵呵!”謝安微笑着搖了搖頭,正要轉身走入金鋪,右手下意識地摸向懷中,繼而面色一變,因爲他發現。自己懷中的錢袋,竟然不翼而飛了。
當即他就想到了方纔撞倒他的人。那一瞬間,謝安的表情變得極其古怪。
當街打劫堂堂大獄寺少卿,那傢伙瘋了吧?
將此事與陳驀以及費國等人一說,衆人的表情亦如謝安這般古怪,不難想象,他們此刻在想的,與謝安大致無異。
一聽說謝安那些錢是準備給樑丘舞等三女購買首飾所用。陳驀眼神一冷,沉聲說道,“費國留下。我去追!”說完,他見那竊賊還沒跑遠,幾步追了上去。
當時,謝安清楚地注意到,陳驀眼中那一閃而逝的殺意,心中一驚,知道要壞事,連忙說道,“廖立、馬聃,跟上!”
廖立與馬聃對視一眼,心中會意,點點頭,當即追趕陳驀而去,只留下略微有些不知所措的費國。
在擁擠的街道上,陳驀與廖立、馬聃緊追那竊賊而去,而那竊賊似乎也意識到事蹟敗漏,心下驚慌,逃跑時慌不擇路,連續撞到了好幾個行人,惹來一片罵聲。
唯獨有一位容貌英俊、衣着鮮豔的男子自容以待,當陳驀、廖立、馬聃三人追趕着那名竊賊從身旁跑過後,他擡起右手來,本來空無一物的右手,不知何時竟多了一隻沉甸甸的錢袋。
“冀京的治安,如此看來可談不上好啊!”男子輕笑着搖了搖頭,忽然,他面色猛變,下意識地轉過身去,滿臉震驚地望着依舊追趕着那竊賊而去的陳驀等人,眼中露出幾分異樣之色,喃喃說道,“陳帥?陳帥怎麼會在冀京?”
目視着陳驀消失在街道盡頭,男子微微皺了皺眉,瞥了一眼來路,朝着謝安走了過來。
而這時,謝安正與費國等候在那家金鋪門前,見費國表情有異,謝安苦笑說道,“是不是很好笑?”
其實費國心中思忖的,只是陳驀方纔對他下達的命令,他有些混亂於陳驀與謝安的關係,而如今見謝安這般說,他便順水推舟地點了點頭,笑着說道,“那廝當真是不知死活!”
“呵呵呵!”謝安笑了笑,轉過頭去時,卻驚訝瞧見遠處走來一位風度翩翩的公子哥,模樣甚是英俊,衣着、氣度也俱是上佳,只見他走到謝安身前,右手托起一個淡藍色的錢袋,溫文爾雅地說道,“此物,可是閣下所有?”
謝安愣了愣,因爲他發現,來人手中所託着的錢袋,正是他之前被人盜去的。
不是被那人竊賊偷去了麼,怎麼會在這個人手中?
雖然感覺有些奇怪,不過見對方將錢袋歸還自己,謝安自是萬分感激,畢竟這個錢袋裡,可是有不少金銀的。
想到這裡,謝安拱手道了一謝,從對方手中接過錢袋,感激說道,“在下謝安,多謝這位公子!——這位公子如何稱呼?”
那人拱了拱手,溫文爾雅地說道,“在下季竑!”
謝安恍然大悟,拱手拜道,“哦,原來是季公子……”
季竑微微一笑,搖頭謙遜說道,“不敢,在下只是一名下人罷了……”
“下人?”謝安愣了愣,還沒等他反應過來,費國瞥了一眼季竑腰間那柄細長的劍鞘,沉聲說道,“佩劍的下人,費某倒是第一次瞧見!——尋常的下人,可負擔不起這等寶劍啊!”
“……”季竑微微皺了皺眉,上下打量了費國一眼,微笑說道,“足下如何稱呼?”
費國不動聲色地站到謝安面前,右手虛扣腰間佩劍劍柄,淡淡說道,“費國!”
“哦……”季竑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打量了一眼費國,微笑說道,“看來足下似乎很在意季某,呵呵,季某可不是賊人哦……好吧好吧,季某告退便是!”說着,他朝謝安拱了拱手,轉身離去,從始至終,也沒因爲費國的無禮而有任何不悅。
望着季竑離去的背影,謝安納悶問道,“費國,你這是做什麼?”
只見費國擡手拭去了額頭的冷汗,低聲說道,“大人,此人絕非尋常人,武藝……恐怕要在末將之上!”
謝安愣住了,儘管他不知費國乃太平軍六神將之一,但是他知道,費國的武藝要比東軍四將更出色,武力直逼樑丘舞與金鈴兒,而如今,他竟然說,幫謝安找回了錢袋的季竑,武藝竟然還要在他之上……
“你確定?”
“……是!”
謝安詫異地望了一眼費國,倒不是說不相信費國,畢竟,就算費國是太平軍安插在大周軍中的奸細,但也沒有必要在這種事上騙他,只不過,那季竑看似瘦弱的身體,實在不像是武藝出衆之輩。
謝安自是不知道,轉過後離去的季竑,心中亦是暗暗震驚。
費國……
此人不簡單啊,單單氣勢,竟然險些壓制住自己……
對了,說起來,那謝安究竟是何人?爲何陳帥會與他在一起?
季竑正思忖着,迎面走來兩人,抱拳喚道,“季先生!”
“唔?”季竑一愣,擡起頭來,望了一眼二人,微笑說道,“殿下到了麼?”
“啓稟季先生,殿下已入城中,在一家客棧入住……”
“呵!”季竑微微一笑,搖頭說道,“李賢那傢伙也真是的,不過是個上元燈會,有必要日夜兼程地趕回來麼?”
“先……先生?”
“好了好了,回稟殿下,請他暫時莫要露面,容季某先在城中探探消息,我想,東宮那位,可不怎麼希望見到殿下……呵呵呵!——你二人先回客棧吧!”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