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景治五年五月十五日,廣陵某街道——
時辰正值戌時三刻前後,夜幕籠罩大地,儘管夜空高懸着通圓而明亮的皓月,但由於陰雲的關係,使得滿月的光輝並不能播撒到地面,反而給人一種陰沉、壓抑的滯重感。
“咔咔咔……”
在一條小巷的路口附近,有一條灰黃的土狗伏在地上咔嚓咔嚓地啃咬着一塊骨頭,啃咬地津津有味。
忽然,土狗的耳朵豎了起來,微微帶有幾分綠芒的眼睛警惕地盯着小巷的遠處。只見在小巷遠處,依稀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或許是依稀瞧見了人影,土狗猛地站了起來,左前爪一把按住那塊骨頭,兩條後腿微曲,蓄勢待發,嘴裡牙縫間亦發出嗚嗚的低聲咆哮。
終於,它看清了,它看清了對面小巷急步走來的那一行人。
那是一隊佩戴着兵刃的男人……
“嗚嗚——”
土狗那條尾巴小幅度地擺動,牙縫間迸出的低聲咆哮亦愈發響亮,它顯然是想嚇走對方。然而,那一行人領頭的年輕男子僅僅只是掃了它一眼,右手握住了腰間的劍柄。那種冷冽的眼神,以及該男子的動作所帶來的殺氣,讓土狗的身軀微微一震。
“嗚嗚,嗚嗚……”
被來人冰冷的目光一掃,土狗低聲的咆哮頓時變成了咽嗚聲,它低垂下頭顱,迅速用嘴咬住爪下的骨頭。夾着尾巴一溜煙逃到了自家院子裡,躲在門後的陰影中用畏懼的目光瞧着那那一行人從家門前經過。
它。本能地感覺到了威脅。
[跟一個畜生較真,我也真是……]
自嘲地搖了搖頭,枯羊緩緩放鬆右手握着的劍柄,擡頭望向了一眼天色,壓低聲音問道,“眼下什麼時辰?”
話音剛落,身旁部將徐常低聲說道,“方纔路過時。街上有一更夫打三更天,大概是戌、子時辰……”
枯羊皺了皺眉,低聲說道,“先頭部隊呢?”
徐常猶豫了一下,低着頭低聲說道,“若按照原先的計劃……先頭部隊多半已在千人將吳赳率領下準備佯攻南城門……”
枯羊聞言臉上眉頭緊皺,但是他也明白這件事不能怪罪徐常或者王建。畢竟那起初的謀劃,也是出自他枯羊之口,若要較真起來,也只能怪他枯羊未能及時參透太平軍第四代總帥伍衡的險惡詭計,以至於眼下他雖然可以說已想到伍衡的整個計劃,但卻沒有足夠的時間去挽回之前的疏忽。
徐常偷偷地打量着枯羊。見自家大帥雙眉緊皺,他低聲說道,“大帥放心,末將以爲王建定能及時將消息傳給吳赳,另外。那個刃九亦能及時通知周軍改變原先的計劃……”
“但願吧……”枯羊微微嘆了口氣,旋即甩了甩腦袋。沉聲說道,“事到如今,也只有看一步走一步了!——走!”
“是!”
一行人急匆匆地朝着小巷遠處走去,在他們身後,那條土狗咬着骨頭又悄悄從自家院子溜了出來,站在小巷中不明所以地瞧着枯羊等人離去的背影。
瞬息之後,它迅速地又竄回了院子,即便是家養,然而獸類的本能卻提醒着它:今天,將會是一個不眠之夜。
——廣陵南城門——
就在枯羊與部將徐常從城內那些不起眼的小巷前來南城門附近的同時,他二人口中牛渚軍千人將吳赳,已準備按照枯羊之前的命令,對南城門展開佯攻。
所謂佯攻,實際上就是起到吸引敵軍注意的效用,並不求要攻下這廣陵的南城門,但至少要讓那些已成爲敵軍的太平軍守兵這麼認爲。
拍拍自己臉頰深吸一口氣,吳赳心下暗暗祈禱着自己此行的順利。
但凡準備偷襲的將領,大多都很討厭在明晃晃的圓月下行動,畢竟皓潔的月色會將他們的行跡暴露無遺,恐怕也只有周軍的大將馬聃反其道而行之,愈發喜歡在月圓之前前後偷襲敵軍。因爲月圓之夜守兵的視野比之其他夜晚更爲廣闊,而由此換來的,他們的警惕心卻也愈發地薄弱。畢竟人的習性,決定着人在漆黑的夜晚會愈加感到不安與惶恐,從而提高心中的警惕,反之,則會在不知不覺地鬆懈下來。
而吳赳,顯然沒有周將馬聃的本事,至少他缺乏馬聃敢在月圓之夜偷襲後軍天將杜芳的膽魄,於是乎,他只能向天上不知名諱的過往神靈祈禱,藉此助長自己膽氣。
幾番換氣之後,終究吳赳也下定了決心,朝着身後的曲部將士們使了一個眼色,一咬牙從隱藏身影的小巷中顯了身形。
其實說實話,針對南城門附近的佈局而言,有沒有天上那輪時而被陰雲遮蓋、時而又變得明晃晃的圓月,事實上並沒有太大的區別,因爲南城門附近到處都是燃燒着分外旺盛的篝火,這些篝火所散播的光亮,能夠輕易叫城牆上以及城門位置的太平軍守兵察覺到附近的異常。
比如說,帶着一票人急匆匆走向南城門的吳赳一行人……
“止步!——城門重地,不得擅闖!”
注意到吳赳一行人的靠近,廣陵南城門下的守兵中走出一員將領,估算職位大概亦是個千人將。此人,當即便喊住了吳赳。
“你等隸屬哪一支軍?深夜聚衆在此究竟所爲何事!——速速道來,否則別怪本將軍視你等舉衆作亂!”說話時,那員千人將已按住了腰間的佩劍,而同時,他身旁數以百計的士卒已舉起了手中的長槍,嚴正以待。
“呃?”強壓着心中不安與惶恐,吳赳故作疑惑地說道。“不是叫我等過來守城門麼?”
“守城門?”那員千人將眼中閃過一絲不解,帶着幾分疑慮與懷疑。詫異說道,“荒謬!南城門守將乃王亮將軍帳下曲部,你是何人?”
“可是……確實有命令下達,令我等過來換防啊……”吳赳故作驚愕地說道。
“什麼?竟有此事?”那千人將一臉迷惑,上下打量了幾眼吳赳,狐疑問道,“你叫什麼?隸屬於哪一支軍?哪位將軍帳下?何人叫你過來換防?”
見此,吳赳抱了抱拳。低聲說道,“末將吳赳,原本隸屬於金陵天權軍……奉後軍天將張洪大人命令,來此值守!”按照枯羊之前所吩咐的,吳赳假冒了魏虎的金陵天權軍名義。
“金陵天權軍……”那千人將聞言愣了愣。
衆所周知,六神將之天權神將魏虎乃他太平軍第四代總帥伍衡最爲寵信的愛將之一,委其駐守要城金陵。可在魏虎死後。伍衡卻毫不留情地下令將金陵天權軍打散,將近乎兩萬的兵力充入各軍,其中就包括後軍天將張洪的軍隊。
畢竟後軍天將張洪眼下負責着整個廣陵的守備,而在周軍主帥謝安步步緊逼的當前局勢下,廣陵又已成爲了太平軍的最後一道堡壘,因此。伍衡自然會優先擴充廣陵的守備兵力。而枯羊之所以教吳赳這麼說,也是爲了打消守城太平軍士卒的疑心。
“原來是天權軍……可能是誤報的命令,你等回去吧!——此地由我家王亮將軍值守!”那名千人將的銳利眼神變得緩和了許多,目光中充斥着嘲笑、輕視、同情、憐憫等諸多神色,畢竟天權軍前後的地位。的確能夠用世態炎涼四字來形容。
“回去?”吳赳聞言臉上露出幾分惶恐,急聲說道。“我等回去自是容易,可若是並非誤報的將令,天將大人豈非要治我等一個不尊上將之令的大罪?——勞煩這位大哥向王亮將軍通報一聲,看看王亮將軍是否也得到了消息,若當真是誤報,我等便回去睡覺了……這些日子,說實話沒睡過幾個舒坦覺……”
“這個……”那千人將臉上露出幾許猶豫之色,可在吳赳的百般懇求之下,他終究是點頭答應了。
“叫你的部下止步於百步之外,不得擅闖!”警告了一句,那千人將招招手喚來一名傳令兵,命他上城樓向守將王亮稟達此事。
“好的好的……”吳赳連聲應下,朝着身後揮了揮手,頓時,他身後三五百號人陸陸續續地坐了下來,竊竊私語不說,有不少人竟唉聲嘆氣起來,甚至於,連手中的兵器都丟在了一旁。
“喂,你們這些傢伙,誰叫你等坐下了?!”吳赳面紅耳赤地罵道。
不過這個景象瞧在那員千人將眼裡,卻不由叫他打消了幾分懷疑,甚至於,不由自主地同情起眼前這支軍隊起來。
想當年魏虎在時,天權軍那是何等的地位,可如今,魏虎死了,天權軍也完了……
是的,徹底完了,在那員千人將看來,眼前那幫懶散的兵卒,彷彿在金陵喪失了全部的鬥志與士氣,就連烏合之衆也不如。
“喂,你們幾個,給我起來!”面色漲紅的吳赳毫不留情地踹着那些坐在地上歇息的士卒。
[這個叫吳赳的千人將好似還有些鬥志,只可惜……]
眼瞅着那些被吳赳踢踹依然不想從地上起來的士卒們,那員千人將暗自搖了搖頭,走上前去喝止吳赳道,“住手!——城門重地,不得喧譁!”
“我……”吳赳不知所措地回頭望了一眼那千人將,再轉頭望向身旁的士卒,一副怒其不爭之色。
[這就是天權軍麼?——天將大人也不知怎麼想的,竟叫這幫烏合之衆來參與守城……]
那員千人將心下又是鄙夷又是同情,非但是他,就連他麾下的守城兵卒也是一副好笑不屑之色。
也不知怎麼想的,那員千人將竟朝着吳赳走了過去,可能是他覺得吳赳以及其麾下那些連烏合之衆都不夠格的士卒,不足以危及到他吧。
當然了,但這並不表示這員千人將就信任了吳赳。僅看他左手始終按着劍柄就不難看出。
“這幫混賬!”故作氣憤地罵了一句,吳赳看似這才消氣。轉頭詢問那員千人將道,“這位大哥怎麼尊姓大名?”
“免尊姓周,單名一個晃字。”
“哦,原來是周晃大哥……”吳赳頗爲親熱的喚道,看似有些套近乎地的意思。
“哪裡哪裡……”千人將周晃一臉笑呵呵表情地擺了擺手。
可能是因爲吳赳刻意套近乎的關係吧,二人閒聊幾句後,倒也逐漸親近起來。但遺憾的是,周晃的左手依然還是虛扣在腰間佩劍的劍柄上。不難看出,他對吳赳多少還是有些懷疑的。
[枯羊大帥說得不錯,要在短時間內取得一人的信任,還真是不易,不過嘛……]
嘴角不易察覺地露出幾許輕笑,吳赳微笑着與周晃低聲交談的面色忽然微微一變。
“怎麼了,吳赳兄弟?”注意到了吳赳異常的周晃下意識握緊了劍柄。望向吳赳的目光亦變得警惕起來。
然而讓他頗有些意外的是,吳赳不知爲何眯着眼睛望向城牆方向,壓低聲音遲疑問道,“周晃大哥,那些人……是你麾下的兵麼?”
“哦?哪些人?”周晃望向吳赳的眼神變得愈加警惕起來,有意無意地走開了幾步。旋即這才轉頭望向吳赳所指的方向。
說實話,其實這會兒周晃對吳赳已經產生了濃濃警惕與懷疑,畢竟在歷來戰事後,因爲轉身而被身旁邊人所殺的例子數不勝數,天知道這吳赳是否有加害他的心思。終歸人心隔着肚皮嘛。
然而叫周晃大吃一驚的是,順着吳赳所指的方向望去。他竟然果真瞧見有一票人鬼鬼祟祟貼着城牆根向這邊摸來。
“來人何人?!——城門重地,不得擅闖!”
下意識地,周晃厲聲喝道。
而讓周晃更爲氣怒的是,那票人得見行跡暴露,竟然當即抽出了兵刃,向城門口方向殺了過來。
“事已至此,諸弟兄死戰,拿下城門!”那一票人口中大呼着。
周晃又驚又怒,連忙下令麾下士卒抵擋,心下暗自僥倖,若非吳赳出言提醒,或許果真會被那票賊子得逞,被其殺一個措手不及。畢竟因爲吳赳一行人的關係,附近的城門口的守兵都在瞧這些原天權軍士卒的笑話,竟沒有察覺到悄悄摸近的賊兵。
“莫非是周兵麼?——他們怎麼進得城來的?”一邊指揮着麾下的士卒抵擋來敵,周晃一邊驚聲自言自語道。
“好似不像是周兵……”不動聲色地靠近周晃,吳赳故作驚訝地說道,“這些人……這些人不是天樞軍麼?”
“天樞軍?”周晃聞言面色微變,吃驚問道,“枯羊麾下牛渚天樞軍?”說罷,他眯了眯眼睛,喃喃說道,“城內傳言枯羊不滿伍帥,欲起兵反叛,不想竟是真的……”說到這裡,他忽然一愣。
[奇怪了,那些人並無旗幟標識,這吳赳怎麼知道對方是天樞軍?]
想到這裡,周晃下意識地轉頭望向吳赳,疑惑問道,“你怎麼知道……”
說到這裡,他的聲音戛然而止,因爲他猛然瞧見面前閃過一道劍影,旋即,他感覺自己眼中的世界忽然莫名地旋轉起來。
“噗通……”
一顆血淋淋的頭顱掉落在地翻滾。
甩了甩手中寶劍劍身上的血跡,吳赳方纔滿是奉承迎合目色的眼眸中閃過一絲冷意,他瞥眼瞧着面前那具無頭的屍體翻倒在地,淡淡說道,“真蠢材!——這不很簡單麼?老子亦是牛渚天樞軍!”
說罷,只見他一揮手,只見方纔那些坐在地上長吁短嘆、連烏合之衆也談不上的士卒,竟然一個個身手矯捷地從地上竄了起來,趁着城門口那些守兵將注意力放在城牆方向的偷襲者時,從其背後殺了過去。
兩面夾擊之下,南城門城門下附近的守兵頓時大敗,幾乎被殺盡。但同樣的,這陣廝殺聲亦引起了城牆上守兵的注意。
“有人襲城門!有內亂者偷襲城門!”
南城門城樓上頓時敲響了警鐘,旋即,城牆上的太平軍守兵猶如潮水般涌了下來。
“真要命……”
眼瞅着那些襲來的不知數量的敵軍,吳赳只感覺頭皮發麻,他甚至來不及爲用計殺了周晃而沾沾自喜,一來是此乃其大帥枯羊的計謀,二來嘛,城牆上的太平軍守兵反應實在是快,迅速下城牆支援,以至於他根本就沒有得意的時間。
[殺了城門口的守將,僅僅只是開始而已……]
此時此刻,吳赳這才明白枯羊當時那句話的真正含義。
“全軍結陣!——派二十人去開城門,其餘人……死守此地,以待後援!”
臉上露出幾許猙獰之色,吳赳厲聲大呼。其實他很清楚,根本就沒有什麼所謂的後援,因爲他只是佯攻,他牛渚軍真正的打擊目標,是西城門。
眼下的他,還不知枯羊已察覺到了伍衡的真正險惡用計因而改變了策略。
非但他想不到,就連城樓上某位大人物也想不到。
“漂亮,當真是幹得漂亮!——小小一個千人將,按理來說不應該具備這等計謀……應該是枯羊親授吧?了不起!竟能想到這等計謀來轉移守將的猜忌!”
太平軍五方天將之後軍天將張洪站在城牆邊,撫掌輕贊。因爲方纔吳赳的所有舉動,他都瞧在眼裡,只不過並未喝破罷了。畢竟他的目標是枯羊,而不是吳赳。
“要發訊號求援麼,天將大人?”身旁一名護衛低聲問道。
“發!當然要發!——尤其是西城門……”嘴角揚起幾分笑意,張洪似笑非笑地說道,“若是不將西城門的守兵調來大半到此地,枯羊又豈會露面去襲西城門呢?”說着,他瞥了一眼右側不遠處。
只見在城牆角落,南城門守將王亮滿臉鮮血地靠着城牆癱坐着,目光憤怒而驚恐地望着張洪。
“意外麼?呵!應該要感覺理所當然纔對!——你真以爲你等的小伎倆,能夠瞞得過伍帥與本將軍麼?蠢材!”
王亮聞言又驚又怒,起初莫名其妙被張洪打成重傷時他還有些迷惑,但是此時此刻,他卻已然明白過來。
暴露了……無論是枯羊還是他王亮暗地裡向堂弟王建通風報信一事,其實都已被識破了。
只不過,這後軍天將張洪的目標是枯羊本人,而非是其部下那些蝦兵蟹將罷了。
“身爲南城門守將,卻與反叛兵通風報信……要殺了此人麼,天將大人?”瞥了一眼王亮,那名護衛寒聲問道。
“呵!”張洪聞言輕笑一聲,淡淡說道,“確保此人死在天樞軍手中!——至少我張洪麾下,不可出現叛徒,否則影響我軍士氣!”
“是!”那護衛點了點頭,擡手一劍割斷王亮咽喉,旋即抱拳沉聲說道,“大人,大事不好,南城門守將王亮將軍不幸被天樞軍叛兵所殺……”
“哦,那實在太遺憾了……”聳了聳肩,張洪拂袖轉身走遠了。
雙手捂着咽喉,卻依然無法阻擋噴出的鮮血,王亮目視着張洪漸漸走遠,緩緩倒在血泊中。
[不要去啊,小福,還有枯羊大帥……西城門,那是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