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太妃一手挑起了蕭、越、樑、烏奴四國之間的戰亂,蕭國隨山以南成爲地獄,可她並未親臨戰場,所以她並不知道究竟什麼是戰場殘酷,所以她也就不會懺悔。
可當她看見跪在她面前的侄女時,絲絲的愧疚成了爬藤將她的肺腑纏住,使她一時難以呼吸,“瀲光……”她向地上那抹單薄身影伸出手,想要撫摸安瀲光的鬢髮,可是隔着重重紗帳她終究是收回了手。
“請太妃允我。”安瀲光再一拜,執拗不可回頭。
“瀲光……”諸太妃深吸口氣,起身,安瀲光看見紗帳內她來回走動的影,知道自己的姨母此時應當正猶豫不決。
可她不急,她極有耐心的等待一個答案。
“瀲光,你當真考慮好了?”諸太妃皺眉看着安瀲光,“其實、其實……”她深吸了口氣,“你不必將過去放在心上的,姨母發誓會爲你尋一東牀快婿,沒有人敢嫌棄……不,你的夫家勢必要對你畢恭畢敬,你的一生不會受任何人的欺負,只要姨母活着,就能保證——”
“請姨母允我出家。”安瀲光字字堅定清晰。
“你才十五歲——”
“瀲光已無所留戀,只願捨身空門,爲逝者超度。”安瀲光眉目平和,無嗔無怨。
可她愈是這樣,諸太妃便愈是難過,“瀲光你在仔細想想……”
“瀲光心中早有決斷,無需在想。”
諸太妃無可奈何的搖頭,“你年紀輕輕便去做比丘尼,你讓我如何同你死去的母親交待,她若還活着一定不願見你青燈古佛的了此一生。”
安瀲光沉默,抿緊了脣一言不發,這是一場無聲的對峙。
最終敗下來的是諸太妃,這個她同胞姊姊留下來的遺孤是她唯一的軟肋,“姨母知道你自來到帝都後便心裡不好受,這樣吧,你先暫住長樂寺,每日聽聽梵音,慢慢的休養身子,什麼時候心中平定下來了,什麼時候便出寺,姨母爲你備下千兩黃金做嫁妝等着你。”
“謝姨母。”安瀲光朝諸太妃重重一拜,起身小步退出了掛月殿。諸太妃怕她身子仍是未好,又趕緊遣了一名宮娥去攙扶她。
走出掛月殿,安瀲光舉目遠眺東南,視線越不過高樓廣廈,但她知道她視野所不能及的地方有一座恢弘的寺廟在等着她,那裡會是她將來的居所,她將蟄伏在那裡,不知要度過多久的光陰。
但她知道,她不會永遠都在長樂寺的。
安瀲光避世入寺,浮屠內陪伴她的是每日經文吟誦的綿長,嫋嫋煙霧將她掩埋,很快帝都中就不會有人還記得她安瀲光。
而就在她在長樂寺清修度日的時候,她的故土有一場大規模的屠戮正在捲過每一座山崗,血再度染紅平南,但這回死去的卻不再是蕭人,而是樑人和未來得及撤走的越人。
原本越國首先興兵,勢如破竹蓆卷隨山以南的土地,可沒料到又有樑國異軍突起,打了越人一個措手不及,之後樑國控制了蕭國南境大片的疆域,依仗多年韜光養晦修來的強兵一面逼近蕭國帝都,一面又同夷人作戰,試圖得到更多的領土。
夷人自是不甘心,在百林、平南郡與樑國軍隊纏鬥不休,樑國陷入兩線作戰,分身乏術,這也是爲什麼明明潛龍關已破,蕭國人仍可以憑藉七拼八湊的禁軍和郡國騎兵、材官一直將樑人拒在帝都八十里之外的緣故。
這樣下去自然不是長久之策,於是烏奴人以蕭國“兄弟之國”的身份參入了戰場。雪域崇山間歷練出來的烏奴人悍勇非常人能及,更何況無論是越國還是樑國,都在之前漫長的纏鬥中消耗了一定的元氣,在烏奴人如潮水般的衝鋒中很快潰敗。
二月末時前線傳來令蕭國天子臣民都振奮不已的消息——樑國大將及前線監軍的皇子被俘。
自戰亂開始起佈滿蕭國上空的陰霾總算稍稍消散,許多人都開始期許烽煙的熄滅,太平的重臨。
被俘虜的樑國大將姓韓名覃,身兼驃騎將軍和外戚的身份,在樑國尊貴無比,監軍則是樑帝的第五子,廣陽王何徽。
這二人被俘,蕭國舉國額手相慶,俘虜一路被大張旗鼓的押送往桑陽城,而帝都內也早已張羅好了獻俘儀式。
那日樑國俘虜由烏奴人和蕭國北軍一同押着由元端門進入帝都,乘囚車,衣衫襤褸,蓬頭亂髮,形容極是狼狽。
道路早被肅清,可有不少蕭人怨憤樑人,於是紛紛涌到臨街的高樓上打開窗子圍觀俘虜,出言譏諷笑罵,甚至還將一些雜物砸向俘虜,護衛的烏奴人和北軍也並沒有阻攔的意思。
御座設於應貞門,皇帝着常服以待,虎賁郎設下儀仗,百官依尊卑列隊,有司奏樂。先致祭,然後獻俘,樑國的將軍和皇子被捆縛着帶上前,北向而跪,匍匐在地瑟瑟發抖。
昔日高高在上,如今一朝被俘,備受敵國**——這樣的命運不是不讓人嗟嘆的。
可是在場中即便是最心懷仁善的蕭人,都無法憐憫樑人,蕭國數萬兒郎奔赴戰場,如今還活着不足十之二三,死傷的既有尋常兵甲,亦有將領參軍,也就是說,在場的每個人,無論是公卿還是小吏,可能都有親族死在了越夷或是樑人的刀下。而南部的戰爭還在繼續。
所以看見樑人,焉能不恨?
大鴻臚將俘虜罪狀條條念出,然後聽候皇帝發話。
在獻俘儀式上,皇帝應當會下令鬆綁赦免,然後俘虜便會被帶下去監禁。
可正當皇帝要說出“赦”字時,忽然就有官員哭着跪下,“陛下,樑賊惡貫滿盈,不可赦吶!”
獻俘禮上的秩序陡然就被這名官吏給打破,皇帝皺了皺眉沒,正想叱責這無禮之人,便聽另一人也跪下哭道:“陛下!樑賊不可赦!蕭與樑仇深似海,絕不輕易饒恕!”
“是啊!陛下,孔子曰:以德報德以直報怨,樑賊戕戮我子民,我們怎能輕易放過!”又是一人跪下。
“還請陛下下詔誅殺樑將以振軍心,誅殺樑皇子以撫民心!”又是一人。
在場不少人都被感染,性子猶豫紛紛交頭接耳的商議,性子軟弱的則嚎啕大哭,剛強些的索性直接跪下請命:“望陛下處決俘虜,爲國復仇!”
一時間應貞門前吵鬧無比,愈發激烈的爭論、哭聲、請求充盈在應貞門前。
人聲鼎沸將樑國俘虜的恐懼推上了頂峰,他們的生死由不得自己做主,全在敵人的一念之間。
御座上的蕭國天子久久不語。
他的座下是臣子的吵鬧,而誰也不知道他的心意如何。
提心吊膽了一路的樑國廣陽王終於忍受不住從地上跳了起來,他還只有二十餘歲,是樑帝最寵愛的皇子,若不是此番爲了累積軍中聲望主動請纓上陣做監軍,他怎會落到這樣的下場?他一點也不想死,他本該是可以做樑國皇帝的人。
他竄起來時身後押着他的虎賁郎沒有防備竟被他撞開,他趁着這一機會跌跌撞撞的向前奔去。護衛天子的虎賁郎以爲他是要對蕭國皇帝不利,於是紛紛擋在皇帝身前。
可廣陽王根本沒有看皇帝一眼,他跑向衛太傅,拼了命的喊:“太傅救命!救命!”
衛之銘不明白爲何廣陽王爲何要他來救命,先是疑惑,即刻便意識到了不好,“快!快縛住他!”
來不及等虎賁郎,他身邊的幾個衛家孫兒率先上前捉住廣陽王,只可惜沒有首先堵住這人的嘴,於是所有人都聽見了廣陽王撕心裂肺的吼:“我父受太傅之邀出兵蕭國,太傅爲何要殺我——”
這短短一句話卻無異於是一塊巨石,在衆人心中砸下軒然大波。
“將這瘋瘋癲癲的廣陽王給帶下去!”衛之銘惱怒吩咐。
之後這一場獻俘禮不了了之。
可是這已然來不及了,廣陽王的話足以攪動許多人心中的疑惑引發他們的聯想,而衛之銘的政敵更是會如同嗅到了腐屍味的寒鴉一般亢奮。
廣陽王及樑國將軍被收押,卻在那個晚上莫名其妙的死去,他們的死更爲本就模糊的真相添了一抹紗。
流言再度洶涌,到了無力控制的地步。
有人說衛之銘通敵。
有人說衛之銘想做蕭國皇帝。
更有人將衛之銘描述成了一個狡詐隱忍的權臣,說十餘年前是衛之銘殺死了惠帝妄圖控制朝政,可是因爲承沂侯在,天子又非謝家血脈所以他干政不便,於是他竟喪心病狂的將自己的兒子送進宮中同女兒私通生下了所謂的“趙王”,意圖扶立趙王登基,又幸好有承沂侯謝愔對抗,一時沒有得逞。所以他害死了承沂侯,又暗通樑國想要借兵亂推翻謝氏,自己取而代之——
流言越傳越離譜,可又越傳越像真的。
終於一切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桑陽衛氏因流言和民怨而焦頭爛額之時,便是慢慢蠶食他們之時——康樂宮中的諸太妃深居簡出幾乎不見外人,可她的消息比誰都還要靈敏,她的思維也異常的清晰。
她秘密招來了她的寵臣潘逸,沒有說太多的言語,只告訴了這位野心不淺的年輕人一句話,“帝都禁軍的兵權,你是時候該爭取一二了。”
潘逸的瞳孔收縮,在屏風後重重的朝諸太妃一叩首,“定不叫太妃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