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初見時你才七歲……”諸簫韶慢慢的開口。
“不,我那時都八歲了,七歲的是你。”謝璵躺在榻上枕着諸簫韶的衣袖沒好氣的糾正。
“有什麼兩樣,你是年末生的,只不過比我大了兩個月而已。”諸簫韶看了下他精神似乎尚好,於是繼續溫溫吞吞道:“我最初見你時,若不是在宮內,還真要以爲你是個輕狂的登徒子呢。”
“可我當時捂住你的眼睛,你怎麼好像一點也不怕呢?”這一瞬他的眼眸剔透與多年前並無二樣。
“誰說我不怕了,我當時怕的都不敢說話了。”諸簫韶抿脣一笑,替他掖了掖被角,“不過我想,一個孩子而已,怕是還沒到做登徒子的年紀呢。”
“誰說孩子就不能做登徒子。”謝璵一本正經的反駁,“你不知道樂卿,據說他纔會走路的時候就知道纏着家中模樣標緻的侍女了。”
“樂卿……我彷彿記得是你在太學時的一位好友,是那位柳家的十郎麼?”諸簫韶回憶了片刻,“從前……是十二歲還是十三歲的時候,你帶着我見過他,還有崔、賀、白幾家的郎君。”
“記得記得。”謝璵點了下頭,“那時約好了幾人在辟雍比琴藝,我原是想帶你一同去引見給他們的,可是想讓你換男裝,你穿着卻不倫不類,讓你乾脆戴着面衣見他們,你又怕羞,只好設了架屏風,讓你待在屏風後見他們。”
“若說男裝扮相,我可比不得阿九。當初第一次見她時,我還以爲她纔是真正的登徒子呢。”諸簫韶含笑。
“因爲你被她輕薄,我還生了好一陣的氣。後來知道對你無禮的人就是你表妹,當時我可真是啼笑皆非了好一會兒。”謝璵輕輕說,似有悵然,“也不知阿九現在如何了……”
諸簫韶安慰道:“起前幾日才見過她,她很好,只是對佛法似乎太醉心了些,成日裡在翠璃樓研讀佛經,還總請寺廟高僧進宮論經。”
“她有喜歡的東西,也是好事。”謝璵說,面上似有了幾分疲倦之色。
他服下藥已有好一會,諸簫韶銜着微笑道:“累了麼?”
“似乎有點。”
“那你睡吧。”
“好。”
諸簫韶看着他安然的合上了眼,過了一會確信他是睡着了,方小心翼翼的將被他壓住的衣袖小心翼翼的扯出,又靜靜的看了他很久很久,直到有一滴淚滑落。
她匆忙將淚拭去,最後望了一眼謝璵,推門離去。
走過庭院小徑時她驚覺原來已是春暮,衣袂帶起一陣輕風,便有開敗了的花簌簌零落,她在一株碧桃前停下,片刻出神,折下一枝,比劃着想要簪上鬢角,卻最終放棄。她隱約看見花樹下似乎站着那年爲她折花簪花的清麗少年,定睛之後才發覺這不過是花影繁錯下的幻覺。
“作司要走了麼?”有端着藥碗的宮人經過,自然的給她打了個招呼。
“嗯。”她點頭。
“要送麼?”另一個內侍問道。
“不必了。”她搖頭。
她獨自一人慢慢離開了端聖宮,步履輕的如同落花。她離去時是黃昏,春末一個再尋常不過的黃昏,除了庭中花枝又蕭索了幾分外,並沒有什麼不同。
可是諸簫韶在這一次離開端聖宮後,便再也沒有回來,之後人生漫漫光陰長,她都未曾踏足這裡。朱漆斑駁的宮門合上,將後來蕭國莊順皇后的年少回憶埋葬,之後的歲月裡她固執的不肯推開這扇門,就好像這扇門不開,門內的時光就能被封凍住,那麼端聖宮就還是如她記憶裡的春暮,她愛的那個如玉少年就依舊還在。
清安十七年的五月,整個蕭國已經在爲天子的大婚做準備。
歷經了戰亂、黨爭、暴動、奪權、殺戮後,無論是官是民都渴求一個平靜,立後這樣的事情,正好普天同慶。
只從宮中傳出消息要立後,卻遲遲未聽聞要立哪家娘子爲後,待到一切籌備完畢將行六禮之時,方昭告天下,未來的皇后是太妃的侄女。
如若是一年之前,會有軒然大波被掀起,可是而今蕭國幾大士族不是覆滅便是元氣大傷,諸太妃在短時內迅速立威於人心,沒有人敢置疑她侄女是否有資格登臨後位。
唯有皇帝。
他並沒有用什麼激烈的方式反對,甚至也未曾阻撓諸太妃以他的名義派少府、宗正、尚書令去諸府納彩,他只是來到了康樂宮在自己母親面前說了一句:“帝、後,太妃留誰?”
意思是若太妃執意立後,他便不會做這個皇帝。
諸太妃立時被這個兒子氣得面色發青,而皇帝根本不理會她,徑自離去。
邱胥算得上是看着皇帝長大的人,記得皇帝幼時還算乖巧,只是後來隨着年歲漸長,與諸太妃母子情分也日漸淡薄,之後唐暗雪的忽然失蹤,更是將他往偏執寡情的路上狠狠推了一把。他定下什麼主意,沒有誰可以改變,除非……唐暗雪還在。
可惜,這世上或許是最後一個可以左右皇帝心意的女人,早已成了荒郊墳塋中的枯骨。
邱胥嘆息着叩開承寧宮偏殿的門。
第一眼,邱胥看見的是滿地的畫卷,數百張繭紙畫卷上都是一個女子的背影或是側顏,一張張一幅幅,從門口一直層層疊疊鋪到皇帝的御案。邱胥拾起一張,認出畫上的人是誰。
他擺了擺手示意隨行的宦者都侯在門外,自己則小心翼翼的踩着畫卷間的空隙慢慢的走到了皇帝跟前。
在邱胥距御案只有三尺的距離時,皇帝擡起了頭,“在朕作畫時打擾朕的人,是該死的。”
伏案揮毫的帝王說出這句話時嗓音冷得像是仲冬時的冰雪,邱胥毫不懷疑這個他看着長大的年輕人真的會一聲令下將他拖出去縊死。
“奴婢只有幾句話要說。”
“你什麼也不必說。”皇帝乾脆利落的打斷他的話,同時小心而又溫柔的爲畫卷上女人的裙裾勾勒最後一筆,“太妃要什麼,朕都給了,玉璽、虎符、聽政之權——什麼都給了她,她若想要一個皇后,冊立便是。只是那個皇后是她的不是朕的。在冊封大典時皇后要拜的人不會是我。”
“哪有冊封皇后,天子不在的道理?”邱胥哭笑不得。
畫卷的最後一筆完成,皇帝仔細端詳了片刻,手一揮,那張紙便輕飄飄的落在了地上覆在另外好幾張畫上。皇帝又鋪開一張白皙細膩的上等繭紙,拈起了筆。
只是在落筆前他意識到了什麼,看了眼依舊跪在他面前的邱胥,便要開口。
邱胥趕緊將方纔拾起的那張畫展在皇帝面前,“陛下想不想知道這人的下落?”
片刻靜默,邱胥沒有擡頭,他聽見了皇帝顯然急促不穩的聲音,“她在哪?”
短短三個字,多年的相思與恨都凝在這三個字上。
呵,她早已死了,魂歸幽冥——邱胥勾起一個極淺極淺的嘲弄笑意,將畫徐徐收好,答道:“陛下爲何不去問您的皇后?”
“什麼?”
“禮成之後,蕭國新的皇后會回答陛下的問題。”邱胥說完這句話後稽首,而後畢恭畢敬的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