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嘉三十七年,是我與她分開的第二年。
我在那一年依舊無所事事。倒不是我有意遊手好閒,只是手頭實在無事可做。蕭國的士族子弟分兩種,要麼憑族蔭得一高官貴爵閒散終生,模樣生得好些、談吐特異些、玄學造詣深些便叫名士,蠢鈍些、庸碌些便叫紈絝;要麼,如衛老頭一般年少入仕,謀求大權在握,爲文則在朝堂算計心機,爲武則領軍東征西討。
那時許多人都看不起我,以爲我在外流浪多年才疏智淺,衛老頭倒是有心栽培我,畢竟衛氏一族人丁雖盛,可只有我算得上是他的兒子。那時他是御史中丞,蕭國“三獨坐”之官,位高權重。他讓我做侍御史,希望我跟在他身邊他好言傳身教,可奈何我不比衛旪、衛昒那些自幼被鴻儒苛教着長成的世家子,我……連字都識不全。
記得那時有人在私底下笑,笑說衛之銘可憐,一世聰明,兒子卻是個繡花枕頭、無能膏粱。
人前我可以佯作灑脫不屑一顧,可人後,不是不煩悶的。
但不會再去買醉了,那年她有了身孕,與太子正琴瑟和美,我不想再因爲我的混賬,讓她不快。
煩悶之餘我在四處遊蕩,遊山玩水,放浪形骸,不知不覺倒是同京畿山巒中隱修的道士混得熟了。
我喜歡同那些道士交談,他們說的都是些雲裡霧裡神神叨叨的玄理,可我那時的心境也恰在雲中霧中一片茫然。
道士們同我說,北冥有魚,其名爲鯤。他們說,鯤會化爲一種鳥,名鵬,這種鳥徙往南冥,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
我問道士,鵬爲何要前往南冥,若無六月之息,它又該去哪。
道士們還說,在至德之世,人同於禽獸居,族與萬物並。
我問,既有至德之世,那爲何人還會甘心爲自己加之以衡扼,齊之以月題?
道士們還說,夫物芸芸,各復歸其根。
我愴然問道,根在哪?
由於我三天兩頭往道宮跑,他們對我的問東問西漸漸地有了幾分不耐,年歲最老頭髮鬍子一把白的道長對我說,衛二你心中有太深的欲,做不到自然清靜。
我問,如何才能做到。
道長拈着鬍子給了我一個半是模棱兩可半是高深莫測的答案,道可道,非常道。
我就知道這句話萬能,什麼問題都可以輕易擋回來。
我說算了,我也不想知道什麼道了,你教我彈琴吧。
老道士收着一張很老的七絃琴,我曾聽他偶爾撫弦,雖聽不出好壞,但我想,應當不比衛明素差。
記憶中衛明素是極擅琴的,她曾直白告的訴我她最初學琴並不是因爲自己喜歡,而是因爲衛老頭喜歡,古今士人皆以瑤琴爲雅物。我見過她在許多夜裡不眠不休的練琴,她的指腹盡是歲月磨出來的老繭——不過她現在已是太子妃了,大約不用這麼辛苦了。從前她只是衛家的庶女,這個身份是她一直耿耿於懷的一道疤。後來我也懂琴了,才明白衛明素的琴音並非我想得那麼好,她兒時習琴的目的只是爲了擺脫庶出女無人在意的命運,所以難免功利了,日日夜夜的苦練只讓她琴技登峰造極,可她年少時的陰翳卻始終籠在心底深處,於是她看不開,看不破,一顆心始終難安,所以踏進了九重宮闈再也沒有出來。
而我學琴最開始的目的……我也說不上,大約是因爲冰弦七根,總會讓我想起衛明素,因此我纔會鬼使神差的要拜老道士爲師。
老道士沒拒絕,大約是覺得,道不可強求,不過我或許能在彈琴中無意參透了什麼是道也說不定。
當然,老道士答應這個,不排除是因爲他無聊。
道家崇尚無爲,無爲……不就是無聊麼。
不過我的天賦卻是好的讓老道士吃驚,他與我說,能在短時間內對樂理參悟如此之深的,他只見過我一人。
老道士說這話時帶着淡淡的鄙夷和失落,這我能理解,畢竟《南華經》中曾說過“擢亂六律,鑠絕竽瑟,賽瞽曠之耳”之類的話,又一向提倡“大巧若拙”,老道士大約是覺得我沒能明白什麼是“道”反將聰明都用在了聲樂之上是很罪過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