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夜等銀霜(八)

杜康是良友,時隔多年後我又將其重新拾起。

不過此時已沒人擔憂我是否會耽於美酒沉醉不醒了,在所有人看來我都不再是那個初入衛家無知任性的少年,於是當我在酒肆中把酒千杯時,再不會有人將我拖出來責罵或是餵我醒酒湯藥。

偶爾好友或堂兄弟會玩笑着奪過我的酒壺,問我,二郎欲阮步兵否?

我只能苦笑,人家阮籍酒醉是苦天下,而我醉酒,是苦私情。

這私情,不過是我作繭自縛。

買醉之中我倒是認識了不少酒友,讓我欷歔的是,我在酒肆中竟也時常能見到謝愔的身影。

他已不是昔年那個挺拔又幹淨的少年,作爲一個閒散的宗室被囚禁在帝都的樊籠,成日裡醉生夢死。我想起秦王后死去時濺到我面前的鮮血,那樣豔烈的紅,隔了經年的時光彷彿仍能刺痛我的眼。

當酒喝多了,也就漸漸的醉不倒我了,我不得不清明。

隆熹年間的朝政其實還算好,海清河宴國無大事,衛老頭重權在握,卻只有宮內的女兒讓他擔心。

明素的皇后之位並非不穩,有衛家在,有她的手段在,放眼掖庭佳麗,還沒有誰能取代她,卻有一事讓許多人都心中不安——明素沒有兒子。

蘭枝早殤不久後,明素便再度有娠,然而不久後我聽說她不幸小產。我不知道這一事件背後藏着的是什麼緣什麼故,總之幾月之後我又隱約聽聞宮裡有好幾個妃子因罪被貶暴室。

後宮間的許多事都撲朔迷離,脂粉混雜着血腥,我這個局外旁觀之人,除了爲她揪心外,什麼也做不了。

幾年之後,明素才誕下一個皇子,可那個孩子在被冊爲太子後不久,便也早殤。

我進宮探望了她一次,那一次見到的明素憔悴的讓我都心驚。

我從未見過那樣的她,不施粉黛,不梳青絲,愣愣的坐在地上彷彿失魂,我看見她面上交錯的淚痕,可她的眼眸已是一片乾涸。那時她已三日未食,瘦削得形銷骨立。我小心翼翼的走近她,怕驚到了她。

鳳元殿中的僕役都被下令退下,我握住她冰冷的一雙手,心痛如絞。

阿昉……過了很久後她輕輕喚我。

我說,我在。

她一雙眸子被大片大片的悲哀充斥,成了一種死寂般的空洞,她悽然開口,阿昉,你說是不是我做了孽,所以上蒼要我孩子的命作爲懲罰?如果我死,九天諸神能不能讓我的孩子活過來?

她這已是心智恍惚了,我用力握住她的手,告訴她,如果你有罪,大不了我替你來償。

我知道明素不是什麼良善之人,我想這世上如果真有因果,如果這世上有千千萬萬的惡人都沒有報應唯獨明素要被佛祖折磨,那我願意替她下地獄。

小太子去後明素消沉了好一陣子,她終究,也不過是個母親罷了。那時我常以各式各樣的名目進宮去陪她,我甚至開始慶幸我的身份是她的弟弟,這樣我至少還有資格給她安慰。

明素開始篤信佛法,她在佛像前虔誠祈求,求得無非是逝者往生,求得是罪孽能贖。我陪着她在檀香繚繞中吟誦經文,前所未有的心靜。

不過那時我只看到了明素的傷心,卻忘了太子的死,是會牽連到許多人的。

後來我忍不住猜測,如果那個兩歲的太子沒有死,那麼或許後來很多的悲劇,是不是就都不會發生了。伏筆總是被悄然的埋下,人們往往要在隔了多年的歲月回望過去時,才驚覺命運的可怕。

諸千英——這三個字,是一個女人的姓名,若干年後許多人、乃至整個蕭國的未來都將因她而地覆天翻。千千萬萬的人都會如我一般,恨這個人恨得徹骨,念出這個名時都會咬牙切齒。

然而我與這個我最恨的人之間,只見過幾面而已。

我第一次見到諸千英,應當是小太子死後的半年後。

那日我從中宮出來時天色已晚,我正打算回去,不巧撞見了我身邊的小僮正和一個女人拉拉扯扯。

我起初沒弄清是什麼事,趕緊上前,後來才聽小僮結結巴巴解釋清楚,原來是這個女人執意要塞賄賂給他,他不敢收。

聽了解釋我還是一時沒明白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我仔細看了這個女人一眼,卻見她衣着甚是寒酸,似乎連中宮的尋常婢女都及不上,問她是誰,她下拜叩首,眉目間含着小心與惶恐,告訴我她是曾經陛下身邊的美人,姓諸。

說話時她聲音顫得厲害,不知是爲什麼。

一個掖庭中人想行賄我的僕人,自然是希望通過我,來求明素什麼,我很好奇,便問她是什麼事。

這個諸姓女子這才擡起頭戰戰兢兢的看了我一眼,將事情原委說了出來。

原來她在掖庭因爲出身低微而受人欺壓,太子歿時她正好爲陛下生下了一個皇子,皇長子的母親柳貴嬪因此嫉恨她,在皇帝面前進讒言說是這個新出生的皇三子剋死了太子,故而她和她的兒子皆被攆入了永巷。她說她原是想向皇后求情的,可奈何她人微言輕根本見不到明素的面,只好湊了一些馬蹄金打通關節——可惜中宮久奢華,根本看不上她。

所以就將主意打到我身上來了?真是的,好像我的僕人就貪利些似的……我默默腹誹。不過也能理解,被逼到絕路上的人,什麼樣的法子都會去試一試的。

她哭着懇求,請衛郎替妾向皇后美言!。

說起來她模樣尚好,只是浮豔了幾分,更兼形容不整蓬頭垢面,隆熹年間以清麗素雅爲美,她這樣的女子估摸着也只是皇帝的一時新鮮,難怪她不去求皇帝。

那時我並不能理解永巷裡的日子究竟有多苦,畢竟我又沒在宮裡待過,我不知道這個女人帶着她的兒子只能住在一間漏風漏雨的土屋中,我不知道天冷時她和那個小皇子只能與兩個下人擁在一起取暖,我不知道他們飢一餐飽一餐還處處受人欺壓,我也不知道那時諸千英心中的怨恨與不甘正在瘋狂滋長。

那時我只是想起了佛堂中明素寥落的影,她仍在喪子的哀痛之中,我不想有誰再將太子的死在她耳邊提起,再說了,我一個外臣,插手掖庭的事,終究是不好,於是我對她搖了搖頭。

她見我要走,忙死死拽住我的袍腳。

那日我穿得是顏色很淺的水色長袍,她手上的泥污弄髒了我的衣袍,我下意識的看了一眼,她慌張的鬆開手。

我並不清楚她的出身究竟有多麼低,但是看她這副模樣,應當是常被人輕視的,其實袍子髒了洗洗就好,她這一副惶恐不安的模樣倒叫我不知該說什麼好。

不過後來,明素終究還是出面免了她的罪,令她從永巷搬了出來,恢復美人身份。

明素是個理智的人,也只有一段時間放任自己悲傷,後來無需再多開導,又重新成爲了那個雍容得體的皇后。

但我總覺得她似乎比從前仁慈了許多,大約是想要積德。當然,大約也是爲了制衡另一位生下皇子的妃嬪柳氏。

我去中宮瞧她時見到了諸美人,據說她自從受了明素的恩後,格外感恩戴德,總往中宮跑,說是願爲皇后效犬馬之勞。

可見到諸美人後,我總覺得有些不安。

我並沒有老道士相面的本事,但我知道有些人的性情都在臉上寫着。諸美人的眼眸太過幽深冰冷,像是蟄伏的狼。

不過或許也是我多慮了吧,這不過是個寒門出身的美人而已,能掀起多大的風浪?那時的我是這樣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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