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見過謝愔和他的新妻子。
秦王后關姌化爲白骨之時,謝愔終究還是娶了新人。我偶然見到承沂侯夫人攜着兩個孩子站在謝愔身邊時,眼睫驀地顫了顫,多年前那捧豔烈的鮮血彷彿又潑到了我面前,我不猶得記起了那個貓兒一般的女子死去時的決絕慘烈。
可對於謝愔,沒什麼好指責的,在這個世道寡婦再嫁尚屬尋常,難道還指望謝愔爲一個女人守節不成,皇帝的指婚做媒,他是不能拒絕的,只是我不清楚,明明他可以選楚家一個血脈高貴些的女子做續絃,他卻偏偏挑中了一個出身低微的旁支庶出,不知是否是因爲同情。
那日臨慶公主生辰宴上我見到的這一家四口,與凡塵俗世中任何一個家庭都沒有什麼不同,稚子懵懂可愛,母親溫柔慈藹,已經不再年輕的謝愔看着自己的妻兒,眼眸中是淡淡的蒼涼。
人世間,還有什麼是不能變遷的。
這也是我爲什麼答應娶妻的原因。
我願守望她高高在上的身影,但這守望總不能如天長如地久,遲早是要結束的。我從謝愔身上看到了我的命運,我想我大約會像他一樣娶一個自己不愛的女子安度殘生,那個女子應當是出身望族,這樣衛家人會很喜歡,明素也能安心,畢竟她在深宮中也從未忘了自己的家族。一個聯姻能換來許多東西,我不介意將自己順勢買了,反正我也累了。
但我從未想過我要娶杜七娘那樣的女子。
杜七娘如同烈焰,會吞噬一切。
如果那時我和她一樣都只有十六歲的話,就算我不喜歡她,我也會佩服她的勇氣,可惜當杜七娘正在灼灼明豔的年歲時,我已經老了,韶光不復,心也衰朽。
她女扮男裝前來找我,她放話下去說非我不嫁,她用那些她自以爲聰明的手段蠻橫的示好,她將她對我的喜歡鬧得滿城皆知——如此種種,讓我覺得厭煩。
我與她交談過幾次,也算摸清了她的性情,說到底,這不過是個自幼被驕縱着長大的少女而已,習慣了一呼百應習慣了衆星捧月,所以在她看來,她喜歡的,都該被得到。而她對我的喜歡,說到底也不過是源自屏風後那似是很美好的窺視罷了。如果那日她在屏風後看見的是更雋秀如玉的人物,她必然也會愛上的。
可是年少時的人往往固執,我說服不了她。更讓我無可奈何的是,她理所當然的覺得,我也該喜歡她纔是。
我不知該怎樣同這個孩子解釋,有時候娶嫁無關情愛。
我問衛老頭,如果我一定要娶妻的話,能不能不娶杜七娘。
衛老頭有些遲疑的告訴我,在此時衛家與杜家的聯姻是最有利的,而杜家宜嫁的女兒,唯有一個七娘子。
繼而他又委婉的同我說,杜七娘是個偏執性子,如果你不娶她,只怕會出亂子。
我煩悶不已,只好鋪蓋一卷上山修道,然而老道士不在了,那些玄而又玄的經籍也變得枯燥,看多了只會讓我更加心煩而已。
後來,皇帝駕崩了。
我這個姊夫因常年沉迷酒與色,早就身體不是很好了,我每次見他,都不願去看他烏青的眼底和枯瘦的面頰。皇帝死於墮馬,他在服下五石散後飲酒過量,一時興起去縱馬,然後便出了意外。
我得知消息後第一時間趕到了宮中見到了明素,讓我暗暗慶幸的是,明素看起來並不傷心,雖然她死了丈夫,可悲痛看起來遠沒有子嗣離世時那般濃烈。
阿昉,你來了。她見到我後淡淡的說。
我點頭,也不知此刻自己該是怎樣的心態。是悲是喜是不在乎——都說不上。
我只是覺得站在她面前看着她的眼眸,我感到很安寧。
不過那時許多人都在不安中,因爲皇位的繼承者不如人意。
我那皇帝姊夫有好幾個兒子,奈何不是死於意外就是夭折在後宮陰謀中,隆熹十三年他駕崩時,唯有一個年僅五歲的三皇子還活着。
三皇子的母親姓諸,就是那個曾在中宮前試圖賄賂我僕人的落魄女子,她後來成爲了淑儀,這在掖庭中是個不高不低的位分,她的兒子原本也只是個可有可無的存在,然而皇帝死得那樣突然,她的兒子便成爲當時唯一有資格繼承皇位的人。衛家的人心有不甘,也無可奈何。
衛家許多人都在說,如果明素有兒子就好了。我不知道明素是什麼感想,她平靜的搬去了太后居住的端聖宮,永遠沒有誰可以從她端莊的神情中猜出她的喜怒。不過那時的局勢也不算糟,新帝雖然不是她的兒子,可她好歹還算名正言順的嫡母,打理後宮多年,三宮六院都在她的掌控之中。成爲了太妃的諸氏一如往日一般恭敬,然而我無意對上她的眼眸,卻覺得那雙瞳孔比幾年前更森冷了幾分。
誰也沒有想到,新皇登基不足一月,明素即被診出有孕,是先帝的遺腹子。
局勢變得微妙。
那個孩子來得太不是時候,有許多人懷着野心等待他的降生,也有許多人希望他死。我在宮牆之外,從沒有過的擔憂。
我頻繁的往宮內跑,不再顧忌。倒不是我還祈盼什麼,只是我想見她安好的模樣。
因爲國喪,我與杜七娘的婚事可以理直氣壯的拖延,我希望那丫頭可以長大,或許長大了就能懂一些事了,或許她能遇上她真正的良人。
可惜她並不能理會我的苦心,我頻繁的去找明素,她便頻繁的來找我——說起來雖然我覺得我足夠老了,但有時,我和杜七娘這個小丫頭沒什麼兩樣,都不過是一念執着而已。
後來我實在覺得煩,有意和杜小丫頭一刀兩斷,結果我低估了杜七娘的執拗,因此更是鬧出了不少風波。到最後就連端聖宮裡小心養胎的明素都聽說了此事,竟正兒八經的來勸我娶了杜七娘好好對她,還說,讓我不要任性。
於是這些年來所有的不甘、怨恨、委屈、孤獨、酸澀,都在那個午後爆發了出來,任何人都可以干涉我的婚姻,唯獨她衛明素不行!
這些年來、這些年來她究竟將我當做了什麼?
她明知道我不是她弟弟,她明知道我……
十多年前我眼睜睜的看着她頭也不回的離開;十多年來我聽她的話規規矩矩的做一個衛家兒郎侍奉她的父親;十多年來我爲她替衛家賣命入朝入仕,去學那些我本不該懂的東西試着勾心鬥角試着殫精竭慮;十多年來我因爲她使自己面目全非,因爲她我心甘情願的被困在帝都去做“衛昉”——這些年,都是因爲她,可最後我連守望她的資格我都寧願放棄了,這還不夠麼?
衛明素……她真是我的劫難,延嘉三十五年我第一次見到她時就該意識到的。
明明這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我不該有怨言,因爲走到這一步全是我自己的選擇,然而我就是忍不住的恨。
最後她抱住我,她要我忘了她。
可笑,能忘的話我早就忘了,我也不想記她那麼久的。
她似乎是哭了,不過我想這應當只是我的幻聽,她怎麼會哭,她就是冰雪雕出來的一個人,從初見起她就是冷的。
她抱住我時,我的手不由自主搭在了她的脖頸上,那時我是很想掐死她的。
不,其實早在很多年前我就想殺了她了,她出嫁那日我去找她,就動過同歸於盡的念頭。
殺了她吧,兩個人一同下地獄總好過我一個人難受。
然而,做不到。
少年時的我沒有下狠心殺她,是因爲那時的我還抱着一絲僥倖,總覺得自己其實並沒有那麼喜歡她,還可以忘掉她。
之後漫長的歲月證明我錯了。
然而最終我還是無力的垂下了手,告訴她,我會忘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