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旁灌木茂密,雖說到了冬日花葉都零落,但好在處於暗中,阿惋帶着謝璵一起鑽了進去,倒也真的躲過了那些追上來的人。
待腳步遠去,阿惋稍稍鬆了口氣,這時才發現謝璵一直在發抖。
“殿下是害怕麼?不用怕,他們都已經走遠了。”阿惋小聲說。
謝璵抖得更厲害了,他的臉轉向一邊阿惋看不清他是什麼表情,只聽得他的聲音有些含糊不清,像是在極力憋着什麼,“不、不是害怕……撲哧……我冷,是因爲冷……”
“確實很冷啊,殿下爲什麼穿的這麼少?”阿惋在灌木叢中和他緊緊的縮在一起,感覺他抖得更厲害了。
“你……你被刺客追殺時還記得多穿、穿幾件衣服再跑啊……”謝璵把整個臉都埋在膝蓋中,聲音悶悶的,他抓起阿惋的手,“走,這裡冷死了,去找幾件衣裳。”
“不行!”阿惋又將他重新拽回來,一臉嚴肅又緊張的神情,“那些刺客還不曾走遠,若是此時突然返回,那會殺了殿下的!”
謝璵終於憋不住了,壓低聲音笑得渾身發顫。
“殿下笑什麼?”阿惋迷惑道,又小心的忘了眼那些人遠去的方向,“快別笑了,把那些人引來了怎麼辦?”
“好好好,我不笑了,不笑了。”謝璵擺手,可臉色的笑意還是怎麼止也止不住,“誒,如你所言,他們若是回來可是會殺了孤的,你怕不怕殺人?”
阿惋怯怯的點頭。
“那你還不快跑,小心等會他們把你也一塊殺了。”謝璵忍着笑做出一副兇樣。
阿惋往後瑟縮了一下,看起來是想跑,卻又猶豫了,拉住謝璵的手,“殿下,我和你一塊跑。”
她的手冰冷且汗溼,纖弱如蒲葦且微微的發顫,謝璵不動聲色將手掙開,“你幹嘛要和孤一塊跑,如果刺客要殺孤,你一個人跑豈不是安全些?”
“不,我和殿下一塊,如果他們追上來了,我可以幫殿下擋住他們一會。”女孩搖搖頭,如是說道。
謝璵愣住,冬夜的月色蒼白淺淡一如女孩的面容的顏色,她是恐懼的,清澈幽黑的眸子盛滿惶恐不安,瘦弱的身軀如紙單薄,可就是這個女孩,方纔說要擋在他的前面。謝璵慢慢的斂了笑。
阿惋想了想又道:“他們的確有可能又往回找,可咱們也不能坐以待斃,殿下請隨我來,我住的織雲閣就在不遠,那裡還有幾名宮人,應當可以幫忙護駕。”
“不用了不用了!”謝璵忙擺手。
“殿下請隨我來吧!否則等會他們過來可就不好了!”
“說了不用了!”
“這樣吧,殿下往織雲閣方向跑,我去找侍衛,這樣或許能更快的抓住刺客!”
“哎呀,真的不用了!”謝璵拗不過她,索性將實話一口氣吐出,“他們就算追上來了,也絕沒有膽子殺孤的!”
“什麼?”
“他們不是刺客,是一些黃門內侍,奉了不知道是誰的命,想抓孤去受罰呢。”
“殿下……是犯了什麼事?”阿惋已然清楚自己被謝璵作弄了一番,愣愣的問道。
“放爆竹咯。”
“宮內……不許放爆竹麼?怎麼這也要罰啊。”
“是啊,還派這麼些凶神惡煞的傢伙來追殺孤。委實不近人情。”謝璵滿臉憤憤,全然不提自己放爆竹的地點是在百官羣集的廣德殿。
“殿下會被罰的很重麼……”阿惋同情道,她顯然還記得上回謝璵被罰抄書的經歷,只是她卻忘了《論語》大半是由她自己替謝璵抄完的。
“大約吧……”謝璵目含悲慼,“所以孤只好躲一躲,或許等到一夜過去,那些人也就氣消了,不與孤一個孩子計較了。”
“可殿下要躲哪呢?連端聖宮都不能回了麼?”
“當然不能回端聖宮,那些胳膊肘往外拐的一定會幫着外祖對付孤。”謝璵起身拍拍衣上的碎雪和泥污,“孤知道該藏哪。”
“藏哪?”
謝璵搖搖頭,故作神秘緘口不答。
他帶着阿惋熟練的走過隱蔽於樹叢間的小道,躲過巡邏的侍衛及提燈走過的宮人,也不知拐拐繞繞走了多久,終於停在了一座宮殿前,“到了。”
“這……這是哪?”黑暗中阿惋瞧不清這座宮殿的模樣,但她也能猜到這是一座很大的宮殿,月亮都被宮殿高聳的屋脊遮蔽,宮殿的影子鋪得很廣很廣,阿惋站在巨大的陰翳下感受到了一種森然的**威儀。
“中宮。”這兩個字被謝璵以最輕最柔的口吻吐出,彷彿夜間的涼風,一瞬飄散。
“中宮……”阿惋亦不自覺的喃喃這兩個字。蕭國女子千萬,能有幸入主中宮的唯有一人,住在這裡的是鳳凰,是母儀天下的**,與帝王比肩,受萬民伏拜。
“中宮已經空置許多年了。”阿惋想起了這一點。
“我知道。”謝璵說着,領着阿惋朝偏門走去,“自從我的父親去世,我母親搬去端聖宮後,這裡就空了許多年了。但是……”他朝偏殿一扇不起眼的側門輕輕一推,門無聲無息打開,“但是,這兒的門並沒有落鎖。”
“爲什麼?”
“你小聲點。”謝璵將她拉進門內,“中宮雖因無人而守衛不算森嚴,但這裡畢竟是皇后居所,每隔半時辰就會有一輪侍衛巡邏的。”
阿惋嚇得立時閉嘴,安安靜靜的跟在謝璵身後往裡走。
“這裡好黑啊……”才關門的那一瞬阿惋尚未適應黑暗,只覺得伸手不見五指,不猶害怕,下意識的攥住了謝璵的手。
謝璵瞥了她一眼,將手抽出,反手牽住她的衣袖領着她往前,“那你可要小心了,據說中宮裡常飄蕩着歷代皇后的幽魂,也許皇后們見你可愛,將你擄去陰間做侍女也不一定。”
“你、你……你不怕麼?”阿惋磕磕巴巴的說了三個“你”聲音都略略發顫。
“騙你的啦,怎麼這麼膽小。”謝璵鄙夷的咂咂嘴,“我倒是希望這裡有歷代皇后的鬼魂呢?”這句話他說的很輕,也不知阿惋聽見沒,他又道:“誒,你既然膽子這麼小,那你先前還說要替我檔刺客,爲什麼?”
“因爲……”阿惋想了想,沒有答案,只好答她:“因爲殿下是殿下啊。”
“什麼什麼?”謝璵不滿的瞪了她一眼,“這算什麼答案。殿下來殿下去的,你不嫌拗口麼?”他用力拽了阿惋一把帶她繞過一架八扇的屏風,“別叫殿下了,換個名字!”
“不叫殿下,那叫什麼?”他步子偏大,阿惋不得不快步跟着他。
“蕭國不知我名字的大概只有鄉野鄙夫。我名璵,同我熟悉的人都喚我阿璵。”謝璵理所當然的口吻。
“可是——”阿惋訝然,“可是這是不敬之舉,裴先生知道了會責罵我的。”
“笨!”謝璵終於忍不住回頭罵了她一句,“你姑母那樣精明怎會有你這種侄女,裴先生知道了會責罵你,你就不會當面一套背地一套麼?”
“知道了……”
“你是叫諸簫韶?”說話時他們正走過殿與殿之間相連的複道,複道懸空如虹,夜霧茫茫似雲,星光鋪灑而來,落在跟前男孩筆直的脊背,點染他如墨的發。
“原來殿下還記得!”阿惋有些受寵若驚。
“我像是記性不好的人麼?”謝璵翻了個白眼,“說起來你這名字是誰給你起的。”
阿惋搖頭,“我也不知道,阿父阿母還活着時,我都沒有想過去問問……不過與我熟悉的人都喚我阿惋。”
“阿惋……”謝璵輕聲念出這兩個字。
“嗯,阿惋。”
“這是鳳元殿。”謝璵帶着她走進了後殿,“皇后的寢殿。”
本以爲沒人住的地方應當會很空落,但藉着模糊的月光阿惋看見這裡的東西一應俱全,彷彿有位皇后正住在這裡一樣,甚至就連桌案上都放着一張被鎮紙壓住的桑皮紙。
“我一出生就被接去了衛家在平縣的莊子養着,叔祖母說,是因爲北宮……呃,不大幹淨。”謝璵似是看穿了阿惋的疑惑,低聲開口,“四歲時我回宮,由宋內傅、薄姑姑這些母親生前在宮內的心腹照看。我回來時求他們將中宮復原成了母親從前住在這時的佈置,然後讓他們給我開了一道側門,有時候我想母親了,我就會來這看看。”
他這番話說的很平淡,而阿惋卻忍不住心下惻然,趙王謝璵看似衆星捧月,說到底也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同她一樣的孤兒。
屋內沒有點燈,謝璵卻極熟悉這裡的每一處佈置,不曾磕絆便走到了一張琴案前。案上放着一張琴,阿惋認得是響泉式桐木純陽七絃琴。
“這是我母親生前遺物。”謝璵坐下,輕輕撫摸了一下琴絃,“他們都說我母親生前擅琴。”
這個阿惋也依稀聽帝都中人說過,惠帝莊文皇后生前的確是有一曲驚九天揮毫成墨香的才名的。
只可惜斯人已逝,佳人長絕。
“他們都說,我母親是因爲我才死的。如果我不出生,她就不會死……”他伸手緩緩撫過琴上的白玉琴徽。
阿惋聽得出他話語中的哀傷,卻不知該如何安慰他,只好坐在了他身旁與他並肩。
“說起來你爲什麼大晚上的出來?”謝璵不願多談自己的母親,岔開了話頭問她。
“苻先生交待了功課,可我的筆和硯不見了。”阿惋咬咬脣,答道。
“筆硯不見了你跑到雪地裡找什麼找?”
“……織雲閣裡的那些人同我玩笑,將東西藏進了雪地中。”阿惋低着頭答道。
“他們又同你玩笑了?”謝璵冷笑一聲,“上回是將你丟在梅林,這回將你的東西丟在雪中。阿惋吶阿惋,是你得罪了他們了麼。”
“我也不知道。”阿惋有些難過,“從一開始他們就不大喜歡我,梅林那回承沂侯替我懲治了珠兒和青玉,後來他們就愈發不喜歡我了。”
“他們欺負你,說到底還是你的錯。”謝璵說話毫不留情,“你不知世上有些人總喜歡欺軟怕硬,又不知有些人總願爲虎作倀?”
“可我不知道該怎麼做。”阿惋皺着眉,忍不住將這半年來的委屈都說了出來,“姑母將我接進宮,可她卻再也沒有管過我,我每日可以見到天子,但陛下日理萬機,我總不能用小女孩的煩心事去打攪他,何況他與我並不親近。我知道我阿父從前是商戶,所以他們輕視我我無可奈何,我也知道我現在在宮裡既無品階又無地位,說不好聽便是寄人籬下……我實在不知該怎麼辦。”
謝璵看着她的眼睛,默然,過了一會他將頭偏過去,“我要睡了。”
“你今夜就睡這了麼?”
“不然呢?”
“那我怎麼辦?”阿惋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謝璵笑了出來,“說起來我也很奇怪呢,爲什麼你總要跟着我呢?”
阿惋這才意識到謝璵來中宮是爲了躲避追捕,她好好的爲什麼跟過來?
“那、那我走了。”她侷促的轉身想要離開。
“那慢走不送。中宮有含音、德音、紫桐、長極、鳳元五殿,但願你識得出去的路。還有啊,北宮中有禁令不許夜間隨意行動,中宮外有巡邏的侍衛,你可要小心別被捉住了,不然他們會將你當作刺客的。還有啊,我說宮裡鬼魂飄來飄去,興許是真的,你別撞見了……”
謝璵的話沒說完,阿惋已經哭喪着臉撲了回來,死死攥着謝璵的衣袖不鬆手。
“你不回織雲閣了麼?”謝璵故意問。
阿惋死命搖頭。
“那你和我一起睡鳳元殿?”
阿惋死命點頭。
謝璵慷慨的揮了揮手,“既然如此,我勉爲其難替我母親同意你住這了。”
看着阿惋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樣,謝璵決定無論如何也不告訴她,其實若讓他一個人待在這他也會怕,所以纔要拉着她這個小姑娘作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