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璵還是不懂舅父的意思。”謝璵搖頭。
“牡丹雍容爲花中王,而你母親端莊,有母儀之風。”衛昉慢慢的說,領着他到一旁的小亭內休息,“你母親活着時做了許多事,有對有錯,可她是個值得敬佩的女子,一生作爲蕭國的皇后,無愧子民,身爲衛家女兒,無愧宗族。可她那樣清冷的人,本該在月下寧靜,就好比夜光白襯着月華才能美得驚心動魄,若如別的牡丹一般拿到白日下賞,反倒是黯然失色了。你母親這一生,終究是被誤了……”
謝璵並不知道自己母親活着時是什麼模樣,他知道衛明素是生下他的那個人,可終究,也只是在夢裡有個模糊的影子而已。“舅父,你上回承諾過我的畫像……”他拽着衛昉的衣袖問。
“你母親的畫像我過幾日會給你。”衛昉淺淺莞爾,摸了摸孩童的頭,他的十指修長,指腹卻粗糲,不知是因多年在外的風霜所致還是因他常年撫弦,“我過一陣子才走,你還不用太急。”
“舅父打算什麼時候走呢?”謝璵有些緊張的問。
“不知道,隨性吧。”衛昉悠然望着亭外牡丹簇簇。
“那……舅父要去哪呢?”
“南下?北上?西行?東往?”衛昉搖頭,“天地那樣大,總容得了我。” шшш¸тTk Λn¸c o
“那桑陽城容不了舅父麼?”謝璵忽然這樣問道。
衛昉看了謝璵一眼,“不是。”
衛家獨霸帝都,各姓公卿弄權朝堂,貴爲太傅獨子的衛昉,本該活在桑陽城的高處,俯視芸芸衆生。
“那爲何舅父不待在蕭國呢?”謝璵緊追着問,“雖說天地浩大,可蕭國之外,卻再無舅父親友了,孑然而行,不會孤寂麼?”
衛昉一時無言,而他身後有老者笑着走來,“阿璵這孩子是在勸你留下呢。”
衛昉及謝璵忙下亭見禮,一個喚“阿父”,一個喚“外祖”。
“四郎當真是不願留在帝都爲我這把老骨頭送終麼?”脫下官袍換上淺青直裾,在唯一的兒子及外孫前,太傅衛之銘總算多了些溫和。衛昉是衛之銘的第四個兒子,只是因他之前的兄長都早夭,故而衛昉在衛家同輩男丁中行二,私底下衛之銘會叫這個兒子爲“四郎”。
“阿父精神矍鑠,不孝子此番歸來觀阿父面相,便知阿父身體康健,能得百歲。”衛昉彎脣低頭。
“那依你的意思,是非要等到我將行就木時才肯歸來?”衛太傅佯怒。
“怎會!”謝璵搶着道,將衛太傅攙扶進了亭中,“外頭熱,您進來說話。”又清清嗓子,“依外孫看,舅父最是孝順了,哪裡就會將外祖孤零零的丟在帝都終老了?舅父一定會好好盡孝侍奉外祖跟前的,是不是,舅父?”他一面說着,一面拼命的朝衛昉眨眼。
衛昉挑了挑眉,看謝璵一副我是幫了你還不趕緊順着我給你的臺階下的神情,有些無奈又好笑,“阿璵很想我留下?”
謝璵赧然的笑了笑,總算將自己的目的說了出來,“阿璵想向舅父學琴。”
“學琴……”衛昉緩緩頷首,“你爲什麼想要學琴,又爲什麼非要向我學琴?”
“舅父琴藝精絕,阿璵不找舅父難道還去找那些庸碌之輩?何況阿璵聽聞母親生前就善琴,若她的兒子琴學上造詣平平,豈不是給她丟臉?”謝璵滿臉理所當然的模樣。
看來這小子的確是拿住了自己的軟肋。衛昉心底無奈苦笑。在他提到衛明素的那一刻,一切被想好的拒絕話語就堵在了喉間怎麼也說不出口。
“你等我過幾日再給你答覆吧。”最終他只能這樣對謝璵說。
==============
“你執意要離開桑陽,是因心中的鬱結仍未解開麼?”待謝璵走後,亭中便只剩這一對父子。其實他們的容貌生的並不十分像,可憑欄遠眺時,夕陽襯映下側顏有着相似的落寞蕭索。
“此時的心境,怎麼會和幾年前一樣。”衛昉脣角無意識勾起,淡然的話語間聽不出悲或喜,“只是有些事,忘不掉就是忘不掉。”
“既然在外九年都還沒有忘掉,那就算了吧。”衛太傅擡手輕輕拍了拍兒子的肩,半是惆悵半是疲倦的嘆,“你忘不掉,能挽回什麼?你似個孤魂野鬼一般飄蕩在外,又能帶來什麼?看不到將來,只是裹足不前而已。不要忘了你姓衛……你的長姊,到死都沒有忘記她的姓氏。”
衛昉垂首,此時呼嘯而來的風揚起他鬢邊的發,他在青絲紛紛間看到了銀光閃過,“原來不知不覺我已經老了……”
“可你的阿父更老了。”衛之銘轉過臉來直視着他,他的面容其實和九年前衛昉最後一次見他時並沒有什麼太大的區別,可人前高傲鐵面的衛太傅在兒子面前已不自覺的流露出了無助之色,“我老了……”他不再試圖掩飾自己的軟弱,“都老了,你看,就連你叔父的孫兒都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你的堂兄要你替他長子擇婦,可爲父還總記起十餘年前全族爲你婚姻操心時的場景。”
衛昉看向庭中的奼紫嫣紅,久久不語,每年都會有新的花開爭豔,可這些都不是舊時的那一朵了,“還來得及麼?”他低聲問出,像是在自語。
“你以爲呢?”衛太傅彎脣,“阿璵求你做他師傅,你就應下吧。這個孩子纔出世時你似乎只是瞥了幾眼,都不曾抱過他。可這畢竟是你阿姊的後嗣,流着衛家的血脈,是你的外甥,你不能不理會他。眼下這孩子的命與衛家緊緊縛在一起,他的將來是什麼樣,衛家就是什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