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安九年的四月末,遠遊多年歸來的衛昉被徵拜爲太學博士。
蕭國有一項約定成俗的規定,便是年未滿五十不得爲博士,治學以老爲尊是士子間的慣例,可當才四十出頭的衛昉成爲博士時,無人有異議。
如此衛昉便算是在蕭國定了下來,結束了多年的漂泊生涯,昔日衛郎青衫翩然行過桑陽城的長街巷陌,而今他的身影再現,已是一別九年。
謝璵自然是如願以償的拜了自己的舅父爲師,頭一次學琴歸來後便風風火火的去了織雲閣,那時阿惋正對窗溫書,指上的傷已好了個大概,只是她一直依照謝璵的吩咐,不曾去碰琴。
“阿惋!”急匆匆來的謝璵帶起一陣疾風拂起軟羅的簾帳,他身後是燦燦金陽,瞬間撲來刺得人睜不開眼。
“怎麼了?”相處久了她也知道謝璵是無拘無束的性子,平日裡揣着宗親的架子或許還能裝出幾分溫文爾雅的矜持,可私底下他比誰都還要跳脫鬧騰。故而對於這一回謝璵的闖入,她也沒有一點驚詫的樣子。
臨到關頭謝璵卻賣起了關子,緩步行至阿惋跟前,理了理衣襟袍袖,肅坐席上,做足趙王殿下的姿態後復又清了清嗓子,“我若沒有記錯,上回你同我說過,你想拜我舅父爲師?”
“嗯。”阿惋頷首,繼而眼眸一亮,“你是有主意了?”她知道謝璵素來是個鬼主意多的,不猶含了幾分期待。
“那是自然,你可以從我舅父那學琴了。”謝璵頗爲自得的乜視了阿惋一眼。
“你不會又要我扮男裝什麼的吧。”說到底阿惋還是有些不放心,“上回那次可嚇壞我了。”
“我像是會出那種蠢主意的人麼?”謝璵覺得自己被看低了,不滿的皺起秀致雙眉,“易裝改貌只欺得了一時,被發現了就不妙了,我會讓你去冒這個險麼?再說就你這樣,你裝得了誰呀。”
“那你出的主意是?”
謝璵又坐直了一些,極力擺出滿臉肅然,“咳咳,你拜我爲師吧。”
阿惋驚得手中的書卷都掉在了地上。
“我難道還教不了你麼?”謝璵覺得面子上有些掛不住,不猶怒道。
“自然不是、自然不是!”阿惋慌忙擺手,不敢看謝璵的眼睛急急分辯道:“我知道阿璵你的琴技是很好的,只是、只是我有些意外罷了……”
她原是懷着以衛昉爲師的心願,結果與她差不多大的謝璵忽然蹦了出來,這讓她怎麼不被嚇到,也不是說她看輕謝璵,她那日聽過謝璵奏的《淥水》後便知他的本事遠高於自己,只是要她對着還未足九歲的孩子喚一聲師傅,這感覺實在有些古怪。
“不是就好。”謝璵覺得面子找回來了一些,但仍不依不饒的計較,“得孤爲師,該是怎樣的幸事,定是你前世積福、祖墳生煙。瞧你那副猶猶豫豫的模樣,孤還嫌委屈自己了呢!”
阿惋知道私下裡謝璵不願以宗親身份自矜,而聽得他現下張口一個“孤”閉口一個“孤”便知他是真的生氣鬧彆扭了,忙不迭賠笑請罪,不過於二人而言這也是常有的事了,謝璵自幼嬌養,脾氣的確算不上好的,而阿惋又是溫婉的性子,每有爭端不快,不論對錯,阿惋總是先伏低做小的那一個。
謝璵哼了一聲,也就沒有什麼不滿了,對阿惋說:“我而今在隨我舅父學琴,我將他教我的再教給你,也就算是你在跟着他學了。”
“哦……原來阿璵你是這個意思。”阿惋恍悟,“這麼說咱們三個是師出一門,衛博士是你師傅,你又收我爲徒,那……我沒能拜成衛博士爲師,卻還是能做他徒孫的?”
“那是。”謝璵得意道:“還好我想出了這樣好的法子,由我這宮牆內外出入隨意、南宮北宮橫行無忌的人來引線搭橋,你要做什麼是辦不到的。”
“謝你好心。”阿惋老老實實的致謝,但又忍不住蹙眉,“可這樣一來,我覺得我幼齒了不少。”
謝璵的面色繼而也有幾分古怪的難看,“你這麼一說,我也覺得我和舅父也都變老了……”他撐着阿惋身前的憑几湊上前盯着她,“這樣吧,你就別喊我師傅了,不然叫着叫着我會真的把自己當做洪博士那樣鬍子頭髮一把白的老頭兒了。但是——你必須得在心裡將我當作師傅一樣崇敬,要聽我的話,不許違逆我,還有、還有……”
“還有什麼?”
“說不上來了,日後再補,你且記着這些就是了。”
“好好好。”阿惋以手指天,像模像樣的立誓,“我雖然不拜你爲師,但心裡一定將你當師傅一樣好生供着,聽你的話,不違逆你——行了麼?”
謝璵點了點頭,帶着一副勉爲其難的神情,“你的琴呢?拿來我瞧瞧。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織雲閣的宮人在謝璵面前定然是溫順無比的,未等阿惋說什麼,便乖覺的進了內室將阿惋的琴連帶着琴案一起抱了出來,小心翼翼的擱在謝璵面前。
謝璵擡手摸了一下琴面,又仔細看了片刻,“這是松木製成的?我嗅到了淺淡的松香。”他搖了搖頭,“不好。”
“怎麼個不好法?”
“松木木質疏散,若以松木制琴,音色固然是不差的,只可惜松木易裂且油脂過多,常需火炙脫油,而古舊的松木總比新木要好。而你這個……”他手指緩緩摩挲過每一寸,“怕是不如人意。”
“還有。”他的手又摸到了琴底,“琴底的似乎是柳木……柳木不耐腐,而蜀中多陰雨。”
阿惋鬱鬱不樂的看着眼前的琴,又鬱鬱不樂的盯着謝璵的手繼續撫過。
“你這張琴粗陋到如此地步,也着實讓我驚訝。”謝璵繼續挑着毛病,“斫琴之人定是沒有用心。你瞧瞧這琴額、琴首、項、肩、腰、尾的流線,瞧瞧這琴軫、雁足的做工,還有——鑲琴徽的竟是如此低等的菜玉,這琴絃——”他撥了一下,“鬆軟無力。這漆——嘖嘖嘖。難怪你彈琴總難聽,原來是琴不好。”
阿惋滿眼的無奈。
謝璵看了她一眼,揚眉,喚來自己近身侍奉的宮娥嬋娘,“去將我平日裡用的那張楠木琴面紫檀底的寬額長頸靈機琴取來。”說罷他偏頭對阿惋一笑,“這是拜師見禮。”
“不是說不拜師,只是說你不用叫師傅,可沒說你不是我的乖徒兒呀。”謝璵眯起眼,笑得狡黠又得意。
阿惋後來疑心,謝璵之所以對教她撫琴之事那麼上心,是因爲謝璵常年被師長責罰,所以也迫不及待的想嘗一嘗爲人師表的威風。
他教阿惋全憑興致,若他那日高興,那授業時必定耐心溫和,若他那日不幸在太學裡捱了誰的訓,那等待阿惋的必定是一個比往日苛刻百倍的謝璵。而他雖擔了師傅的名頭,可說到底也只是個和阿惋差不多大的孩子,分明強作嚴師狀,可就是不能讓阿惋敬畏,起初他還會板着臉唬一唬阿惋,到最後看着阿惋憋不住的笑他也只能無奈的揮手,“罷了罷了,今日就教到這了,咱們去玩格五吧。”
不過阿惋後來那驚豔皇宮的琴技,最初的確是由謝璵教的。他告訴她如何吟揉勾劈進退復,他教她識琴譜曉樂理,他爲她解琴曲,他讓她知道怎樣融情於琴,他對她說樂可通心魂。
很多年後阿惋再回憶這段往事,耳畔常會有明朗乾淨的絃樂浮響,透過時光,她在夢裡依稀看見女童在亭中弄琴,一旁站着側耳細聽的男孩,他抱怨,怎麼老這樣難聽啊,而她偷偷氣得撅起嘴。那是兩小無猜的天真歲月,真正的無慮無憂,真正的少不知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