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章
時光快如流水,有時只是一晃眼,花木便幾番枯榮,人世便幾度輪迴,少年的眼眸裡便映照了好幾個春秋。
諸太妃在某次召見到自己的兒子時忽然意識到自己眼前站着的已是挺拔如青松的少年,這個兒子流着她的血繼承了她的好皮相,低眉轉首間盡是她的影子。
下意識的擡手摸了摸鬢角,她的一頭青絲保養精細光潔若絲緞,至今仍是黑亮如墨未見銀霜,可她卻不免生了幾分老去的悵然。
想起幾月前衛家長孫那場轟動帝都的昏禮,諸太妃不猶心念一動,於是十日後天子選妃的詔書便由尚書省下達。
皇帝謝珣今年虛歲十四,的確是該在後宮中添置妃嬪媵嬙了。許多人都意識到了這點,並將目光望向了自己的女兒或族中女侄。
可諸太妃只說是要選妃,卻閉口不談後位的空置,想來是她心中早有人選,亦或者是覺得皇帝年紀太少,宜加冠後再議元后。
謝璵的消息素來是靈敏的,在詔書發出的那個下午他便收到了小黃門的傳信。
聽到此事時他正教阿惋奏一曲《猗蘭操》,此曲據傳爲仲尼所作,謝璵一個九歲的孩子難得將聖人琴曲仿出了幾分神韻,只是他卻十分不滿阿惋的彈奏,頻頻挑錯。一會說她音錯,一會又責她意誤,直攪得阿惋與他自己都滿心的煩躁。
“來,我最後給你示範一次!”謝璵將琴擺正,深吸口氣後十指再度按上冰弦,素來貼身伺候他的內侍馬芹卻匆匆跑來。
“去去,有什麼事你等會再說,莫要擾了雅音。”謝璵沒等他開口就不耐的打斷他,滿滿的不耐。
“別啊殿下!”端聖宮中的宮人早被謝璵有意無意縱得沒大沒小,聽他這樣吩咐了,那內侍還不死心,死乞白賴的湊了上來。
“究竟是什麼事呀。”阿惋都忍不住問道。
“陛下要納妃了!”
謝璵要去挑弦的手怔在了半空,“納妃?”
“正是!”馬芹一副歡歡喜喜的樣子。
“這麼說孤很快就要有阿嫂了?”謝璵不猶的想起了上回那個被他戲弄的楚家娘子,於是下定決心不論這回的阿嫂是妍是媸,他都絕對好生尊敬着再不搗亂了。
“阿嫂……倒說不上。”馬芹白淨無須的臉皮上浮起幾絲尷尬的笑,“只是妃嬪而已,殿下禮法上的嫂嫂,當時陛下將來的皇后。”
“皇后與妃嬪有什麼不同麼?”謝璵知道二者名分尊卑有別,卻故意這樣逗自己的內侍,“不都是能給三哥生兒子的人麼?”
“哎喲喂,我的殿下啊,您纔多大,怎麼就知道生兒子的事了!”
“聽表哥說的,不是說成了婚的女人都能生兒子麼?”他一本正經。
“這、這……這倒也未必。”
阿惋聽他們主僕逗樂,坐在一旁卻不猶得胡思亂想起來,八歲的女孩兒其實也不大懂生兒子是怎麼生的,只是聽到這幾個字不知怎的下意識就有些臉紅,繼而又想起一事。
聽說以往皇帝之位都是父子相承,若她的表哥謝珣有了自己的兒子,那麼他還會把帝位給自己的弟弟麼?如果不做皇帝,阿璵又會怎樣呢?
阿惋其實年紀算不得大,可自幼嚐盡白眼漠視的人總會下意識的多生幾分警惕,何況阿惋本身就是易多思的性子。
午後她照例去服侍皇帝的筆墨,便忍不住對皇帝問:“陛下若是有了妃子,會不會不顧手足……”
她這一問委實沒頭沒腦,皇帝卻狠狠的愣住,握着狼毫筆的手一顫,筆鋒墜下在麻紙上留下一大團的墨漬。
“妃子?”
“嗯,妃子。”阿惋黑白分明的眼裡映着皇帝瞬間煞白的面容和凝鬱眉心的愁,“陛下難道不知麼?”
“朕……”皇帝脣角抽動了一下,一個不知是哭還是笑的表情,“朕竟不知。”
“陛下……”阿惋小心的覷着皇帝的臉色,“陛下是不高興?可、可他們都說這是件喜事呀。有妃子陪伴陛下身側,陛下就不會覺得孤單了。”
“出去。”皇帝薄脣翕合,吐出的話語冷冷。
皇帝其實一直都是冷冰冰的人,可這回阿惋能夠感覺到他話語間的怒意,她知道自己是惹怒皇帝了,可她並不知道皇帝究竟是因何而怒。她只好低眉給皇帝行了個禮,而後躬身退出大殿。
離開昭明殿時正好碰上了唐御侍。仍舊是深青女官服、揚脣淺淺笑的溫厚長姊模樣。
阿惋也的確是將唐御侍當做阿姊的,她雖與唐御侍私交併不深,但她覺得唐御侍是個很好的人,這個名爲暗雪的女子並不寒冷,笑起來反倒是讓人如沐春風。
昭明殿內有個正在生氣的皇帝,阿惋不忍唐御侍貿然上前被殃及,於是在擦肩而過時低聲提醒了一句,“陛下現下心情不大好。”
唐御侍聽罷微笑着頷首,可前往昭明殿的步子未曾有半分停歇。
都說天子一怒伏屍百萬,唐暗雪或許是北宮中少數不畏懼天子之威的人了。皇帝出生那年她七歲,是她看着皇帝長大,見證過謝珣所有的悲喜。
“陛下。”叩門許久後無人迴應,她便索性推門而入,進殿的那一剎,映入她眼中的,是坐於暗處滿臉落寞的少年。
“陛下?”她試着上前幾步。
“你知道麼?”他問她,眼眸中滿布空茫之色。
“知道什麼?”
“我要納妃子了。”皇帝稍稍偏頭望向她,直直望進她的眼眸深處,話語間不自覺的帶上幾分悵然和委屈,“和一羣我不認識的女人,去虛與委蛇的度過半生。”
“或許陛下會遇上自己喜歡的女子。”
皇帝苦笑着搖頭,“小時候看阿母與先帝的那些妃嬪們明面上爭風吃醋、暗地裡陰謀算計——我真是覺得怕。”
唐御侍無言相對,皇帝年幼時正是隆熹朝的鬥爭趨於激烈時,他太小的年紀,就見到了太多的醜惡,默然許久後她也只得道:“陛下害怕的這些,或許終有一日會發生,但在那之前,奴婢會爲陛下祈求神明,求神明賜陛下安寧無憂。”
“是不是因爲我是皇帝,所以我就必需得有很多很多的女人來彰顯我的身份,就好比祭祀時我要穿十二章文的冕服。”
唐御侍想了想,告訴他,“天子富有四海,故有別於黎庶,無所不有,卻也有所不能爲。”
“不能爲的,就包括自由……”
“是的,自由。”
“可我覺得現在我不像個天子。”謝珣站起身子,“你看蕭國偏安一隅,何來富有天下?而我爲帝,不是因我能爲帝,只是因那個位子缺人時,我恰好被推上去罷了。然後我的用處便與璽印相差無二,都只不過是天下權的一個象徵罷了。暗雪,你看——”他第二次說這句話,“連娶妻納妃這等事,我事前都不知。”他冷笑,笑聲近似嗚咽,“暗雪,其實我真不該做這皇帝的是麼?你說是麼?如我不做皇帝、如我不做皇帝……”
唐御侍看着眼前怒極而悲的皇帝,眼眸平靜,平靜深處藏着的是憐憫與寬和,她清楚的知道這個又她看着長大的少年並不算是個好的君王,他易怒而脆弱,無助卻又偏激。
她注視着他,最後這樣開口,“陛下會擁有一切,陛下會是個英主。”她字字清晰堅定,“既然看不到將來,陛下不妨相信奴婢說的話。”
皇帝忽然安靜了下來,怔怔看着這個他最熟悉的女官,“將來……”他喃喃着這個詞,忽然走到窗前將窗用力撐開,金秋的午陽豁然灑入,他眯了一會眼,看清窗外成片映着金光的宮闕,雄壯、威嚴、熠熠光芒讓人不敢直視——這是北宮,他生於這裡,亦擁有這裡。不、不止北宮,古言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好啊,我信你。”他聽見自己輕輕的將這句話說出了口。
將來,將來不可見,所以至少現在,他選擇了相信,相信暗雪說的每一句話,是的,每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