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沂侯府總是笙歌不絕。帝都人盡皆知承沂侯好美酒、好美色。他府邸的窖中藏着百年的名酒,他的後院蓄着傾城的美人。
都說酒色誤事,可承沂侯依舊手握生殺凌厲決斷,可若要他嚴以律己克檢篤行,那他必定仍是臥於美姬懷中笑那勸諫之人,一雙鳳眸半合半睜,他似是半醉半醒。
今日依舊歌舞宴,他摟着美人纖細的腰肢,舉羽觴對月而酌,將綠酒飲盡,扯下美人鬢旁金釵擊節高歌。
絲竹管絃柔靡得似是美人的柔荑,撩動在人耳邊,勾起三魂七魄飄飄然。
庭中舞姬身披霞羅,旋舞時似有云霞綻開,燦然映着滿院的流月飛光。
承沂侯睜着一雙朦朧的醉眼,眼前花影重疊,似真似幻,一張張鮮妍俏麗的臉孔從他面前一一閃過,像是翩然飛來又轉瞬而去的蝶,他伸手想要抓住哪一個,可手心始終空空,那些年輕的面容晃着晃着,便似乎都成了一個模樣,清一色的修眉,清一色的杏目,清一色的明麗灼灼。
彷彿有什麼堵在了喉頭,他雙脣翕合,想要說什麼,卻什麼也沒說出口。
他似是醉狠了,又似是累極,手一鬆,酒觴落地,瓊漿潑在了美姬紫絲的留仙裙上,而他閉眼向後一倒,枕着女子柔軟的雙膝入眠。
“君侯——”美姬如蛇一般團團纏了上來,蹭在他身畔廝磨。
他只覺得累,連半分迴應都不想。
忽然有人步履匆匆而來,她綰高鬟、配金簪,月白曲裾素淨無紋飾,與庭院裡的女子格格不入,她走過時,所有比她豔麗比她年輕的美姬都自覺的避道退開,垂下了頭。
這個女子姓楚,是承沂侯的夫人。
承沂侯府的美姬們敬畏這個女人,倒不是因爲她是什麼妒婦或是有什麼狠毒的手段,而是因爲承沂侯敬重她。承沂侯流連花叢是事實,可他總還是尊重自己妻子的,至少楚氏嫁給他十餘年,未曾受過半點委屈,只是他們夫妻也早有約定,楚氏不得打擾他——像今夜這般匆匆而來打斷歌舞的事,的確少有。
“何事?”他坐直身子,他方纔明明酒醉,可此時眼中卻是一片清明。
“諸太妃密詔,急傳君侯入宮。”楚氏在承沂侯面前俯身道,“邱中官此時正在外廳侯者,妾料想君侯此時不宜見客,便冒然自來通告君侯了。”
“哦……”承沂侯聽完後也只是懶懶的應了一聲,自顧自的倒了一杯酒飲了,方悠然道:“你去回那邱姓內侍,就說天色已晚,宮門下鑰,我身爲宗親深夜入宮不合禮制,身爲小叔夜見寡嫂枉顧倫常。”
其實諸太妃原本就是他的女人,蕭惠帝死後他們之間藕斷絲連曖昧難清,此刻承沂侯說出這麼一段冠冕堂皇的話來顯然是推諉。楚氏有些奇怪,但她素來溫順,也就沒有多問什麼便應聲離去了。
承沂侯身旁的一名歌姬是新入府又新受寵的,膽子比旁人略大些,便小心問道:“太妃深夜傳召君侯想來是要緊的急事,爲何君侯不去呢?”
“急事?”承沂侯漫不經心的晃着酒盞,漫不經心的看着盞中破碎動盪的月影,“她是見識淺薄的女子,所謂的急事,也不過是些無關緊要的事罷了,譬如說選妃。”
“選妃?”
“是啊,她要爲自己挑幾個兒媳,卻又不知是哪家的閨秀能孝敬於她,這幾日正焦灼得寢食難安呢。”承沂侯隨意的口吻裡帶了幾分嘲弄。
“可君侯不奉太妃之命,若是……”另有一人低聲道。
“若是什麼?”承沂侯冷冷一哂,“你怕她?”
那美人在承沂侯的嘲弄的斜睨之下垂首,“妾微賤之人,安敢不伏拜天子之母?”
“天子之母——算得了什麼。”承沂侯似乎又有幾分醉了,連帶着語調都輕浮了起來,他捏住方纔那美人小巧的下頦,“眼下天子要選妃呢,你若跪下求求我,我便設法將你也送到那小皇帝跟前,到時候你也有機會做天子之母。”
美人陡然與承沂侯湊得這樣近,又聽得他這番話語,不猶赧然,“妾這等身份……”
“你這身份有什麼不好麼?”承沂侯笑道:“十多年前,那高高在上的太妃也如你一般被我掐着下頦呢!”
這是諸太妃最不願提起的過去,可在承沂侯府中誰人也不避諱,此言一出,一衆女子毫不顧忌的鬨笑。
也不知諸太妃有沒有因承沂侯的拒入宮而惱怒,反正侯府的一夜換歌過後,次日清晨又有召令傳來,這回承沂侯才慢慢悠悠的由人服侍着換了衣裝束好冠帽,乘牛車自歷勝門入北宮。
與他的猜想無差,諸太妃將他召來果然只是爲了詢問他該納哪家的女兒爲皇帝御嬪。
“新泰姚氏及隨陰杜氏皆是蕭國百年望族,堪稱國之基石,這兩家我勢必是要將他們的女兒收入宮中加以籠絡的,還有慶陰劉氏——這一門雖不比往年,但終究是大族世家,哀家先時想過崔氏一門,可他們到底是行伍出身的世家,聽說家風不甚好,門中娘子少有賢淑者,還是罷了。棘水賀氏家的女兒我也有意。還有……平南郡雖遠,是邊界之地,但那裡的士族多手握兵權,我原是想過平南安氏,可安氏一輩只有一個女孩……”她忽然笑了起來,“說起來這個女孩還是我的女侄。”諸太妃曾是伏波將軍妾室的妹妹,伏波將軍便姓安,她那給伏波將軍作妾的阿姊便爲安氏生下了一兒一女,“只可惜這孩子太小,阿姊只怕也不捨這孩子入宮……”她搖搖頭,但目光仍是比先前溫柔了些許。
承沂侯在一旁把玩着腰上繫着的佩玉,也不知他有沒有聽進去。
“關氏。”諸太妃又道:“我記得你曾說過關氏雖落敗,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你母族又是關氏,想必這一族會爲你我所用,那麼關氏的女兒自然也得選進宮中。”
提及母族,承沂侯下意識的垂下眼簾。
“還有——衛氏。”諸太妃沉聲說出了這四個字,然後片刻緘默。
自蕭國開國以來,每一代的國君都會將衛氏女接入宮中,這似乎已約定成俗。諸太妃憎惡衛氏,但多年摸爬滾打步步爲營的經歷早讓她學會了認清實際,她縱然不喜衛女,可衛家有多大的勢力她心底清楚,將衛姓女納爲她兒子的妃或許更有利於她,不過只要她還在這宮裡,她就不會讓中宮冠上衛姓!
“哀家還預備擇些低門官宦家的娘子入宮,好生擡舉,以防那些世家的女子太過輕狂……”諸太妃還在說着她的想法。
而承沂侯打斷了她的話,“衛氏女不會入宮。”
諸太妃愣住,繼而含了幾分慍怒道:“你這是何意?”
承沂侯淺笑而不語,笑裡分明藏了譏誚。
諸太妃面上的怒意漸盛,最後她甚至面色煞白,一揮袖摔了一尊紫銅的香爐。
“你以爲你的兒子是皇帝,是蕭國的萬盛之尊,可在衛氏門閥看來,帝座上的那人不過是個商戶女生下來的低劣兒罷了。”他笑着留下這句話,而後離去。
朱纓華蓋的牛車載着承沂侯走在桐、梓、漆夾栽的長道,北宮的景與物、宮與殿、長橋與畫亭、樓閣與高闕都緩緩的離謝愔遠去,他想起他無憂穿行於這裡的童年,想起那些在北宮裡揮灑掉的少年光陰。他生於這裡,長於這裡,卻終究遠去,就算每一次歸來,都不得不離開,北宮還是北宮,卻早已換了主宰。其實早在他的父親死去後,天地間就沒了謝愔,只有承沂侯。
前不久他聽聞衛家的衛昉歸來了。記得他年少時比他大不了幾歲的衛昉就已與他的長姊衛明素一併聞名於帝都,世人贊是衛家雙壁,衛明素的詠絮才,衛昉的潘岳貌俱爲京中人所樂道。那時還只是深宮少年的他曾暗暗羨慕並仰望。後來……便是奪位之爭,他慘敗,阿姌的頭顱在衛昉的謀算下被衛家人的部曲所斬下,他立下血誓,說是此生不忘大仇。再後來經年時光匆匆,衛昉驟然遠行,而他蟄伏隱忍,不知不覺就度過了很多很多年,不知不覺鬢髮被染成霜白,不知不覺,兒輩都到了成婚的年歲。
前些月衛家長孫娶了楚氏女,這事他自然是知道的,衛昉的意思,他亦明瞭。
只是休想讓他忘卻從前的恨和從前潑在眼前淋淋的血。
他忽然有些理解諸太妃的悲哀,這是因無奈而心生的怨。
但那又有什麼辦法,天佑衛姓,讓他們驕傲了那麼多年,蕭國的第一士族,怎麼會放下自己的高貴?
帝王?帝王的確算不得什麼。
思緒紛紛之中,竟已出了歷勝門。牛車暫停,承沂侯掀開軟羅的簾帳,看見的是十一二歲的少年,身形略胖,面目臃腫,但一身綾羅綢衣極是考究,膚白細嫩旁人一忘便知識帝都的貴公子。
“父親。”少年衝他長揖。
“大郎?”承沂侯的聲音有幾絲疑惑,“你來這做什麼?”
承沂侯獨子謝均恭謹,“兒來接阿父回府。”
“是誰讓你來的?”
“並、並沒有人要兒來。”謝均聽得出父親有幾分不耐,有些慌,“只是阿妹常說爲人重孝道,兒便想着能爲阿父做些什麼。”
“我何需你爲我做什麼,你一個十三歲的孩子跑來這兒又是做什麼?我自宮中歸來自有車乘,你能替我駕車麼?”謝均不論形貌還是頭腦皆輸於他的妹妹謝亭瀅,承沂侯對着女兒尚能有幾絲笑顏,卻常恨獨子愚鈍不類於他。
少年被叱責得大氣不敢出,“兒、兒只想爲阿父……”
承沂侯見不得兒子這一副畏葸怯弱的模樣,轉而又不免慨嘆,他有此子,大約也是命定。也罷也罷,雖不能日後爲他助力,愚人反倒能無災終老,也好。
“罷了,你到爲父車上來。”他蹙眉道。
這世上與他親近的人皆去了,他所剩的,唯有兩個後嗣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