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選入宮中的女子分別出身賀、柳、杜、關、徐五姓,按門第與容儀分別封爲賀婕妤、柳容華、杜充華、關美人、徐中才人。分別賜居結露、凝華、攬風、流金、綠霄五閣。
阿惋並不知道這些女子的名字與容貌,偶爾她會爲這些陌生的紅顏感慨,但至少在那時,她與她們並無交集。只是她聽聞有一名美人姓關,是她母族的表姊。
阿母在她三歲那年便去了,從那之後她再未見到關姓中人。據說蒙陵是蕭國最北的一郡,那裡荒蕪而偏遠只有崎嶇的山石和漠北而來的朔風。不知在那裡長大的表姊會是怎樣的人,不知表姊是否會有幾分像自己的阿母。她恍惚意識到了血緣爲何物,帶着些許好奇與憧憬。
但其實關美人並不如阿惋想象的那樣,她的確是有一個名璇的姑母十年前嫁去了帝都諸家,可關美人與溫順消極的關璇是迥然有異的兩個人,她的眉是被蒙陵風刀磨出的銳利,她的眸凝着悍陽的灼灼,她的脣比峭壁紅花還要嬌豔,她揚起下頦,是凌厲驕傲的美人。
“美人”這個封號予她,的確當之無愧。她從熱氣騰昇如雲霧的湯池中起身,水珠不分不破滑過身段美好的弧線,立時有宮人上前用巾帕拭去她身上的水,服侍她穿上寬大的長衣。攙扶着她蓮步輕移走向暖閣,在那裡爲她梳髮上妝。半乾半溼的青絲黑得彷彿要滴出墨汁,抹了蘭膏後細細梳篦過,再被一雙雙巧手以六對十二支象牙釵高高綰起,脖頸露出半截雪白纖細,妝粉在面上薄敷一層,胭脂輕點在櫻脣,石黛勾挑兩彎柳葉般的眉。銅鏡模糊映着她的影,美得如夢似幻。
她被裹上厚厚的貂裘,攙進了掛着金鐸的油壁車,一路向承寧宮方向去。
今日是她侍寢。
原本該按位分尊卑來輪,可前幾位都架不住她關青紋強勢跋扈又擅討諸太妃歡心,只得拱手將今夜讓給了她。她自然是得意的,聽着車外金鐸風中脆響,只覺得是有鵲鳥歡歌,而她是百鳥所朝的鳳凰,正一步步踏往命定的風光大道。
至昭明殿的百步殿階前下車,她由左右宮人扶着一步步往上,至殿門後再由早已等候在那得黃門引着朝殿內走。
甫一入門,便感覺暖香撲來,殿內燃着炭火,溫暖如春。她嗅到了一絲絲清冽的香,她猜是龍涎。祖母告訴過她,龍涎極貴重,唯天子可有。她斂目,目不斜視持着應有的莊重,一路行至寢殿之前,黃門將她身上的貂裘脫下,她只着一件織金紗的襜褕,玉色肌膚紗羅下隱隱約約,殿內溫暖的炭火和心底的喜悅興奮讓她感覺不到寒冷。
之後宦者都退到了一旁,她深吸口氣,獨自走了進去。
她看見了重重疊疊的幔帳,如雲霧般讓殿內的一切都變得模糊不清。數十隻燈樹燃着燭火,可火光卻是那樣昏暗曖昧。她看見光影交匯的深處坐着一個人影,她向那人行稽首禮,“陛下。”少女的嗓音清清潤潤,有種獨特的嬌媚。
“你起來。”可帳內回答她的聲音卻很冷,硬得如同堅冰,停了一會,“你……上來。”
關美人壯着膽子往前走,小步趨行,一直不敢擡頭,金線毯上繁複的花紋密密匝匝盡數刺入她眼中,流光閃動如天河星子。
金線毯的盡頭,她停步擡首,擡首的下一瞬,呼吸忍不住微微一滯。
關青紋一直自負美人,可當她看到自己的夫君時卻仍免不了愣住。她知道當今的君王年僅十四歲比她只大了一歲,她原以爲是個瘦弱未長成的少年,卻不想少年的美也可以讓人驚心失神。年少時的男子面容多是有幾分雌雄莫辯的,皇帝的膚色玉曜更勝關美人,眉眼如畫,容顏精緻,他那麼靜靜的坐那,如白雪堆成冰玉雕成,關美人不猶的在他面前屏息斂氣。
“你過來吧。”他沒有擡眼,似乎自己腳邊站着的是誰都無所謂。
關美人面頰有些燙,她自然知道接下來要做的是什麼,可說到底她也不過是個十三歲的少女而已。她伸出手,手抖得厲害,她感覺到了害怕,可心底卻有幾分隱約的期待,她用一雙顫抖的手輕輕扯開衣上的繫帶,一步步朝皇帝走去,她的肌膚是雪一般的白,可面頰漲紅血似要燒起來一般。因爲她低着頭,所以她沒有看見皇帝的眼,皇帝的眼裡仍舊冰冷一片,沒有半分羞澀、興奮或是迷戀——只有厭煩。
她按照來這前看的畫裡說的攬住皇帝的脖子,用自己的身子緩緩蹭着他。皇帝的眉心蹙了起來,他嗅到了濃郁的香味,這味道壓來讓他幾乎窒息。他感到有一隻手在扯自己衣服的繫帶,生澀而笨拙的撫摸着他,他心裡莫名的煩躁。大片大片雪白的肌膚佔據了他的視線,他一把扣住女子的脖頸,狠狠的咬破了她紅嫩的脣,血的腥味流進他的脣齒,他不猶得感到噁心。
很多年前……很多年前母親也是如現在這個女人一般摟着叔父。他的神智漸漸混亂,不知怎的就想起了兒時一些混亂模糊的回憶。那是幾歲的事了?記不得了、記不得了。他爲什麼會見到那些?也記不得了……母親的衣服滑落,她彷彿變了一個人,喉間發出古怪的聲音,像是在哭,而叔父……叔父在笑,那笑像是一聲聲的譏誚砸落在他耳邊。他將母親壓住,他們糾纏在一起……他們糾纏在一起、他們糾纏在一起……就如同現在的他和這個女人一樣。
他驀然睜開眼,他看見的是全然陌生的一張面孔。
這是誰,這是誰!
他猛地推開關美人,顧不得穿鞋,披髮跣足衣衫不整的就那麼跑了出去,一刻都不敢慢,就好像他身後的是最可怕的噩夢。
“陛下!”“陛下!”內侍不明就裡的追上來,他扭頭聲嘶力竭的對他們吼,“別跟過來!”
他如同瘋了一般赤足奔跑在承寧宮,承寧宮那麼大,像是永遠也沒有盡頭,承寧宮的道路那麼多,長廊、複道、曲徑重重疊疊,似交織成了網,要將人困死於其中。那夜彷彿起了很大的風,風呼嘯過狠狠刮在他的臉頰,那夜彷彿落了很大的雪,數不清的雪粘在他的發上,將少年青絲染成了斑白,他大口大口喘息,吸進的每一口氣都幾乎要將臟腑凍結,他忽然感到難過,可沒有眼淚,連眼淚似乎都在冬夜裡凝成了冰。
他累了,停了下來,擡眼望向天際。此時是深夜,可由於大雪的映光,無月的夜竟是明亮的纖毫畢現。他挪動中沉重的步子往前走,推開一扇門。門內的人自然被驚醒,警覺的起來問道:“是誰?”
他不語,沉默的站在門邊,看着她小心翼翼的走來。
“陛下?”她畢竟是這世上最熟悉他的人,輕易的通過一個背光的影子便認出了他,“陛下這是怎麼了?”她提着燈,他的形容狼狽在燈下無處躲藏,她的柔婉眉眼在燈火中被鍍上微微的光芒。
他一揚手打翻燈盞,然後猛地撲進她懷中死死的抱住她。或許是因天太冷,他渾身都在劇烈的發抖。
“陛下?陛下?”
他不言,只是愈發用力的抱住她,在這冰天雪地中,她是唯一的溫暖。
於是她也不再說話,猶豫了一會後,反手抱住他。
言語無用,寒冷中該做的,只是擁抱在一起,這就足夠了。
風雪那麼大,將女子的嘆息吞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