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惋在太妃面前跪坐,仔細調好弦,然後徐徐奏了一曲《廣陵散》。
她的年紀尚小學琴時日不長,若論琴技自然難抵名家,但好在她用心,眉眼間還存着稚氣卻認真得莊重,一曲下來倒也沒有什麼差錯。
諸太妃在一旁靜靜的聽着,最後緩緩頷首,“不錯,看來你還有幾分天分。”
阿惋恭謹的垂首,“謝太妃謬讚。”
“聽說教你琴的是趙王?”她忽然擡眼,這樣問道。
阿惋不知該怎麼回答,太妃是不喜歡趙王的,這個她自然明白,猶豫了一會才點頭,“是的。”
“嗯……這很好。”諸太妃的回答讓阿惋意外,而她的眼眸中神色難辨。
阿惋揣摩不透這個姑母的意思,索性垂眸不答。說起來她並不知道該如何同諸太妃相處,她們名爲姑侄又同住於北宮之內,但一年到頭難得見幾次,諸太妃雖將她接了進來卻是很少理會她的,她生來也不是機敏的性子,也很少主動地前來康樂宮問安討好這位姑母。今日被諸太妃召來康樂宮時阿惋是有些緊張害怕的,當時她正在謝璵那學一曲《思婦引》,謝璵埋怨她總不解曲中深意,她則反駁說垂髫小女不解相思,二人正鬧着,邱胥便來傳令,瞥了眼阿惋面前擺着的琴便說,娘子不妨將此物也帶上,太妃有意考校娘子。
阿惋是畏懼諸太妃的,即便諸太妃是北宮中與她血脈最親近的人,她下意識的攥緊了謝璵的衣袖——她也不知從何時起選擇了對謝璵全然的信任,寧願依靠着這個與她毫無瓜葛的男孩而排斥害怕自己的親姑母。
謝璵看了她一眼,那個眼神讓阿惋稍稍安然,他對邱胥說:“正好孤也有意去康樂宮探望一下太妃,不如隨諸娘子同去好了,請邱中官領路。”
趙王謝璵在北宮說一不二,可邱胥在聽到他這句話後只淺淺一笑,“太妃與娘子姑侄情切,想來殿下不會打攪。”
這將話說得很是不留餘地了。阿惋心知此番是難以忤逆姑母的,於是拽了拽謝璵的袖角示意他不必爲她與邱胥再硬爭,從席上起身抱着琴跟着邱胥一同離開了織雲閣。
“孤去青蕖亭那垂釣,等會你記得去找孤。”走前謝璵這樣對她道。
有他這一句話,阿惋心中安定不少,青蕖亭就在康樂宮附近,她知道的。
所以此刻阿惋跪坐在諸太妃的面前,被她上上下下的打量着,心頭雖然緊張,卻並不至於坐立難安。謝璵在離她很近的地方等着她,想起這個她就覺得好像有什麼在支撐着她一樣。
“你的模樣,看起來倒有幾分像哀家小時候。”諸太妃忽然這樣說道。她的聲音涼涼的,聽不出什麼情緒,或許有幾分悵然深藏在字句間,但誰也聽不出來。
阿惋有些愕然,擡眼直視長輩是無禮之舉,她只好藉着一旁裝盛果品的琉璃碗折射的光去偷看坐在不遠處的婦人。可看來看去,她實在不知她與諸太妃像在哪裡,明明諸太妃是那樣華豔雍容的女子。
可諸太妃再度沉默,沒有將話再說下去。她不說她曾經也是如阿惋一樣素白稚嫩的孩子,而她是如何一步步爬上今日這個位子,其中過程也少有人完整的見證,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曾是另一個阿惋,可說出這句話來,誰都不會信了。
“哀家小時候,可沒人教哀家這個。”她走近,俯身伸手,緩緩撫摸過每一根朱弦,帶着些小心翼翼以及些許哀傷的感慨,“哀家第一次見人彈七絃琴,是入宮之時。那時彈琴的人是莊文皇后,她生得那樣好看,撫琴時紗羅的廣袖翻飛,她看起來就如同仙人一般……哀家那時好生羨慕。”
“姑母小時候爲什麼沒人教呢?”阿惋下意識的這樣問道。她聽說諸家曾經世代行商,雖地位卑賤,但好歹也不算窮酸,甚至在平南郡一帶算得上是富足了,她想當然的以爲斫琴耗費不了多少銀錢,拜師也不是什麼難事。
可琴,其實是屬於士大夫的雅物。
而阿惋也不會知道,幼年時的諸千英,是怎樣活在這個世上的。
她說完那句話後擡眼,正對上諸太妃的眼眸,不猶被狠狠嚇了一跳,諸太妃的眼眸冰冷而殺意凜凜,就像是蛇的瞳子。
“你比你的兄長還有兩個姊姊都要強很多。”諸太妃沒有再看她,徑自走回自己的席上坐下,“也不枉哀家對你的栽培,你舉止容儀乍眼看來與帝都那些公卿家的娘子已無大異。”她說着話倒不是誇讚,而是事實,阿惋本就不是好玩厭學之人,跟隨幾位先生學了一年有餘,要得士族女之形還是足夠的,
“謝太妃之贊,簫韶受之有愧。”她說着早已學會的謙辭。
“你不同於你的兄姊。”諸太妃這樣告訴她,“你母族乃蒙陵關氏,你身上流着一半士族的血。你的兄姊是成不了氣候了,那麼諸家這一輩,可以依靠的便是你。”
阿惋很想問諸太妃她一個無依無靠的女孩何德何能讓整個諸家以她爲依靠,也想問爲何有士族的血便能讓家族依靠,可知蒙陵關氏並不願認她這個外孫,她縱然有個姓關的母親那又能怎樣?
但她一句話都沒有問出口。
這一年多的時間來阿惋與諸太妃相處的並不多,可阿惋知道自己的姑母是個偏執的人。
“既然你的琴是趙王所授,看來你與他很是熟絡?”諸太妃似乎才意識到了這個,如是發問。可她的口吻很是輕描淡寫,像是並未將這事放在心上。
否認無用,阿惋想了想,頷首承認。
“趙王有一個通曉樂理的母親,一個一曲驚天的舅父,讓他授你琴藝,的確比先前那個姓蔡的女樂要好。”諸太妃似乎並不在意自己的侄女與衛氏的外孫走得過近,阿惋聽了她這句話,心中雖然疑惑卻也稍稍鬆了一些,“不過——”太妃卻又驀然拔高了聲調。
“請太妃指示。”阿惋忙又低下頭去。
“不過趙王爲人驕縱蠻橫又兼狡詐奸邪,莫要看他與你差不多的年歲,你可要小心着他,別被他翻臉時給算計了——”她最後又這樣說道。
阿惋口裡稱是,而心頭,卻是不以爲然。她那年雖只虛歲九歲,也知道該如何分辨是非。
“太妃。”阿惋走後邱胥上前,欲言又止。
“哀家清楚你要說什麼。”諸太妃看了一眼這個追隨自己多年的老僕,“無需多言,哀家自有打算。”
“可……”邱胥嘆了一聲,“防微杜漸吶……”
“不過是兩個孩子罷了。”諸太妃輕蔑一笑,“他們的將來還那樣長,邱胥你急什麼?哀家自有哀家的安排。眼下當急的——”她的眉微微擰起,“是哀家的兒子呀。”
“太妃爲陛下操勞了。”邱胥低眉斂目。
“可他是哀家的兒子,這世上只有他是哀家的兒子。”諸太妃道,衣裾輕旋,“走,去承寧宮,去看哀家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