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在聽到黃門通傳時便忍不住雙眉微蹙,還未將這副神情收斂好,門便被豁然推開,太妃逆着光踩着鋪了一地的金陽,咄咄逼人的走了進來。
“吾兒。”她說。
皇帝起身朝他行禮,“太妃有何見教。”
諸太妃打量着自己兒子的面容,覺得他消瘦了些,又似乎沒有,母子倆各自沉默,片刻後她道:“哀家來瞧瞧你。”她不理會這個兒子,徑自走到了皇帝的席位上。
“熙光殿是不許后妃出入的。”皇帝看着自己的母親,挑了挑眉。
“哀家知道熙光殿是皇帝處理政務傳見大臣之所。”諸太妃如是說道,卻沒有半分離去的意思,“可哀家是你的母親。”
“這麼說來太妃是有意效仿北魏胡靈?”這句話脫口而出,皇帝其實並沒有忌憚自己母親的意思,他只是不想見她。兒時他對她是恐懼,這份恐懼隨着年歲的增長,不知何時就成了一種排斥。
“皇帝說這話時何意!”諸太妃怒得當即拍案,她用手指着自己的兒子,手指、胳膊都在止不住的發顫,她想狠狠的叱罵眼前的少年,可最終什麼話也說不出口,只是覺得悲哀和一種徒然空落的無力。
“胡靈太后爲權鴆子——”她幾乎是咬着牙切着齒一字一頓的說出了這句話,“可謝珣你記住,你的母親不會殺你,這世上只有她永遠也不會害你!”繼而冷笑,“你肯放心衛氏、肯放任衛之銘把持大權遲遲不歸政,哀家倒要看你日後能得到什麼?他們連一個女兒都不願送進宮來。”
皇帝面無表情,只淡淡道:“兒受教。”
諸太妃瞪了他好一會,低下頭去翻看案上的奏表上書,問道:“聽聞你這些日子都不曾召幸妃嬪?”
“是的。”
“聽說你在關美人侍寢那夜忽然拋下她離開?”
“是的。”
“你是不喜歡哀家給你挑選的那些妃子麼?”她猛地擡頭,直視皇帝的眼眸。
那一雙繼承自諸太妃的琥珀雙眸中盡是皇帝毫不掩飾的厭惡,“兒習慣了一個人,不需要誰來陪伴。”
“你懂什麼?”諸太妃譏誚且惡狠狠的笑道:“男人哪有不好美色的!管他天子公卿還是販夫走卒,骨子裡誰都是一個樣!你是沒有嚐到好處,就不要在這胡言亂語。等你知道女人的好了,你就會明白你現在這副模樣有多麼可笑。呵,你是皇帝吶,你坐擁粉黛無數佳麗三千,這是別人羨都羨不來的福!”
皇帝沒有說話,他有些噁心也有些難過,他想起了自己的父親,記起了童年裡見過的形形色.色的紅顏,她們穿着輕柔的羅裙畫着精美的妝容,如風裡的蝴蝶,一個個翩翩然的圍繞着自己的父親。記憶中父親的身邊似乎總被各色的裙裳纏繞,父親的耳邊總有嚦嚦嬌嗔細語,而父親的面上總帶着幾分迷醉,不知是因美酒還是因燻人的脂粉香。
他幼年時常想,父親會不會覺得吵鬧,會不會覺得厭煩?可來不及問這些,父親就因縱酒後馳馬而墜亡。
諸太妃說了什麼他沒仔細聽,只是聽到後來他覺得自己母親的語氣似乎稍稍緩和了些,不知是否是錯覺,他竟聽出了幾分懇求的意味。太妃說:“皇帝,你就算不喜歡那些女人,但你總要有後嗣,否則你真想你百年之後無人即位而將帝座便宜給你那個弟弟?你不想想若是你不幸死在了哀家的前面,哀家會有怎樣的下場?你不想想若趙王得了蕭國,那蜀地可有諸姓滿門的立足之地?珣兒……”她喚他小時的乳名,“你縱然不想這些,那你就真的不希望這世上多一個與你血脈相連的孩子,你就不希望你死後有人爲你真心哭一哭,多年後有人爲你祭祀奉香燭?”
皇帝本想說他從不覺得皇位有多麼好,若能將這個位子交個謝璵他也時情願的,可太妃的話他聽到後頭,卻是忍不住心頭一動。他一直是畏懼孤獨畏懼死亡的,如果這世上有一個流着他的血,有着與他相似容貌的人來延續他的生命,這一生的遺憾或許會少些。於是他不再多說什麼,鬼使神差的輕輕點頭。
諸太妃舒了口氣,半是欣慰半是無奈。無意中垂眼一瞥,看到的是一吳姓官員的上表,隨手一翻,粗略掃了幾行後卻不猶愣住。
“這吳將是何人?”她忍不住問道:“好大膽的話語!”
“這吳將是新授的治書侍御史,字久宏,新泰郡人,曾爲太學生,腹內頗有經綸,可惜出身寒門,雖已過知天命的年歲,卻也堪堪只得此官而已。”皇帝娓娓道。
“你對朝中官吏的瞭解竟如此詳實。”諸太妃疑惑道。
“兒哪有這等心思將朝內百官得出身都打探清楚。”皇帝垂眼,“只是這吳將近來鬧出的事有些大,所以兒便多留心了他幾眼。”
“他做了什麼事?”
皇帝漫不經心道:“此人大約是多年抑鬱不得志,眼見鬢生華髮,於是被逼狠了,索性在前些日子上書一份痛斥朝中重門第輕才學的弊病,又將三公九卿挨個彈劾,九姓門閥依次罵遍。”
“他都說了些什麼?後來又如何了?”諸太妃不猶的深吸口氣,急急問道。
“所有的臣子上表照例都是要交由太傅批示的,他那份自然是被太傅瞧見了。太傅沒有理會他。”
“衛之銘竟不怒?”
世人稱喚他人時多呼其字,若有官爵則稱其官名爵位,衛之銘德高望重,許多人都敬稱他一句“衛公”,直呼人名卻是極爲無禮的,皇帝聞得諸太妃的這句話不猶的眉毛一跳,“太傅有容乃大。”他說。
諸太妃冷哼一聲,極是不屑。
“之後吳將又悍然無畏的繼續上書。太妃現下所見的,是他昨日的上奏,這已是第七日了。”皇帝繼續說道:“他此舉,自然是引得帝都衆人皆側目。幾日前他寥寥無聞,而今他出盡風頭。”
太妃低頭將這份奏疏仔細看過,她原本是不識字的,是後來因先帝孝惠皇帝好有才學的女子,北宮妃嬪盡識文墨,她才勉力自學而成,到如今將一儒生洋洋灑灑千百字的上表領會透徹已不成問題,“陛下以爲此人如何?”
皇帝想了想,道:“兒以爲,此人不過是沽名釣譽之輩。”
諸太妃將奏表猛地合上,“哀家倒覺得他既忠且勇。”她站起身,有了要離去的架勢,“如此不畏權貴敢於直諫之臣,陛下應當重用纔是。”
皇帝不語,只低頭恭送自己的母親。
===========
“你以爲吳將此人如何?”同樣的問題,諸太妃在歸去康樂宮的路上也問了自己的心腹內侍邱胥。
邱胥心知這些年諸太妃雖貌似與他推心置腹,不論大小事總愛與他商議,可她實則是極有主見亦是極固執的人,他清楚眼前的女子早已不是昔年那個初入宮闈什麼都要小心翼翼問人意見的諸美人,她是諸太妃,浸在帝都廝殺場中多年,殺伐決斷,對世事力求掌控手心的國君生母,於是他繼續着他模棱兩可的答案,“奴婢是宦官,不敢妄議朝政。只是太妃慧眼,若是覺得那吳御史可堪大用,那想必是不錯的。”他這全然是爲了避嫌而扯胡話,諸太妃爲了知曉朝事,將幾乎在承寧宮所有的黃門都收入了麾下爲她所用,要說北宮中的宦官安安分分不理政事,那簡直是個笑話。
“邱胥,哀家可是越來越拿你這張嘴沒法子了——”諸太妃笑,可眼底冷冷如冰,“哀家可記得你昔年很是笨嘴笨舌,怎的如今便是這般油嘴滑舌呢。”
曾經的邱胥還沒有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本事,過分老實木訥的下場便是被打發到當時最不得勢的諸美人那侍奉,可若非如此,他哪來今日的威風八面,這人生吶,真是不可捉摸,邱胥不猶怔神片刻,繼而含着一慣溫和小心的笑意道:“人可不都在變,就連暗雪那丫頭,可不都長成俏娘子了。”
“哀家記得那時身邊只有你和暗雪服侍,永巷的冬夜那麼冷,咱們三人只好抱在一塊取暖,暗雪還是個只有六七歲的孩子,在夜裡一直不停的抖,哀家當時真怕她就死在那會了……”太妃的眼眸幽暗,藏着誰也讀不懂的神情,“可如今,也長成俏娘子了。”她勾了勾脣,眼眸似畏光般微微眯起,“罷了,且不說這個了。”她擺擺手,“你這幾日抽空跑一趟承沂侯府,他現在可是哀家的依仗,哀家有所求,哀家不靠他靠誰。”
“諾。”
“其實吳將其人,有才無才都是一個樣,只要他能爲哀家所用就行。就算他無用又如何,哀家只是忽然意識到了一事。”她笑,“意識到朝野之大,並不是所有人都向着衛姓。”